第70章

◎砸◎

北地罕見的一場春雨,淅淅瀝瀝打在窗沿上,泥土潮濕的腥氣從空氣中翻上來,裹挾着土腥味的涼意。

夏和易在窗前坐了很久。

現在回想起來,處處都能尋覓出微弱的痕跡,所有的蛛絲馬跡,其實早已已織成了一張完整的蛛網,是她從來沒有往那個方向想,但凡心思能曾偏過一絲一縷,都不可能有發現任何端倪。

她慢慢走到床邊,靜靜地看着床上熟睡的人,或許人的性子,從睡姿就能窺探出一二,他端穩、持重,看着很是正人君子。

什麽狗屁君子,全他娘的是假象!

夏和易越看越氣,腦中嗡嗡作響,惡從中來,一躍而起,以全身的重量朝着人砸下去,“姓趙的你!給!我!起!來!”

那一下墜落,真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落下的角度偏了幾分,趙崇湛沒有因此失去幾根肋骨是純屬帝命庇佑。

趙崇湛是咳着醒來的,夢裏差點被一座大山壓死,醒來看見一個燃燒的夏和易,青面獠牙,氣勢洶洶地用枕頭在床榻中間隔了一條清晰的界限,“誰過界誰是王八犢子。”

天爺,那蓄勢待發的模樣,頭發全呲起來了,簡直像是正在學習捕食的幼獸,下一刻就要撲過來,用沒長齊的小牙狠狠撕咬獵物。

趙崇湛瞬間清醒,一時間渾身血液都發涼,只是不久前才鬧過一回烏龍,他抱着最後的僥幸,勉強端着沉穩問她:“怎麽不睡了?”

懷疑的種子已經長成參天大樹,到底不好直切痛處,夏和易皮笑肉不笑地抿了抿嘴,“我忽然想起來,您跟我立的婚書,我還沒見過。”

“怎麽突然想起來那個?”腦子裏飛快轉動起來,趙崇湛不辯不合,蜻蜓點水地轉移了矛頭,“當初送到泾國公府,大概是你父親母親收下了。”

他應對得坦坦蕩蕩,夏和易竟然無話可說。但是作罷是不可能作罷的,眼珠子一骨碌,又假笑起來,“成親有程子了,我總對您王爺王爺地稱呼,別再把人叫生疏了,您有沒有小字?以後跟前沒人的時候,我叫您的小字吧,顯得親熱些。”

趙崇湛心弦提成一根繩,高緊地挂着,眼底不可避免露出一絲警惕,沒猶豫就矢口否認:“沒有。”

他們兩個人鬥法,從來都是他從容,夏和易慌亂,眼下似乎倒了個個兒,趙崇湛察覺了,立刻決定不能這樣,生死未決,穩得住的人才能在周旋中覓得逃出生天的縫隙。

于是他努力溫柔地笑了,“不過沒關系,今後你想叫我什麽,我都認下。”

像一個寵溺妻子至極的丈夫。

可是夏和易已經沒有那麽容易上當了,她意有所指地拖長了音調,“哦——不拘什麽,您都認下?”

趙崇湛現在只想先把今夜給糊弄過去,含笑颔首說對,聲音溫潤如流水,“只要你喜歡。”

“那我叫您……”夏和易笑意一收,板住臉,“三爺,趙三爺,您認嗎?”

雙伴兒兄弟,哥哥行二,趙崇湛行三。

一道驚雷從頭劈到腳,趙崇湛腦子裏驟然天旋地轉,手扶了把床沿定了定身子,到底是做過皇帝的人,心裏打卦,慌亂到了極致,反而能夠漸漸冷靜下來,面不改色地問道:“哦?這是什麽意思?”

夏和易沒料到他還能穩得住,被他不到黃河心不死的樣子氣得倒噎氣,“我從來沒見過雙伴兒,一直在想到底長得能有多像……”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盯着他的眼睛,“我最後給您一次機會,您最好坦白從寬,否則我把您肺管子給捅出來!”

話說到最後,她已經控制不住面部的扭曲,龇牙咧嘴,仿若地府裏爬出來的羅剎鬼。

趙崇湛繃住的最後一根弦兒斷了,只能以兇惡掩飾忐忑,驟然起身,高聲呵斥道:“你好大的膽子!”

夏和易呲着牙花兒,兇相畢露就撲了過去,手腳吊在他身上,以不可挽回的趨勢将他狠狠壓回床上,趙崇湛伸手拽她,結果就是兩個人像摔跤似的扭打在一起,把周圍的一切東西都踹出“咚咚咚”的通天巨響。

夏和易眼睛都殺紅了,咬着牙罵:“我這輩子沒見過您這麽無聊的人!”

既然再掩蓋不住,趙崇湛索性不演了,心底壓了許久的火尋到出口,舊事重提怒火滔天,“千方百計想嫁戴思安,你當我死了嗎?”

夏和易拼命撕扯,拳打腳踢,“您每回來坤寧宮都是一副恨不得下一刻馬上就拍屁股走人的做派,我不是為了給您騰地方嗎!”

趙崇湛恰時伸臂擋住她橫掃過來的腿,怒道:“我那時心系政務,肩上重擔萬鈞,你不替我分憂就罷了,還妄圖曲解我——”

沒給他怪罪完的機會,夏和易直接搶斷道:“後宮不得幹政,我怎麽替您分憂?”

被她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攻擊惹得心煩,趙崇湛幹脆一翻身,以身軀的絕對優勢壓住她蠢蠢欲動的四肢,“夏和易,我看你是真欠收拾了。”

夏和易忍無可忍,不能動彈,但擋不住她拼命掙紮的動作,“到底是誰欠收拾?是誰無聊?您怎麽不去唱戲呢?騙我這麽久有意思啊?”

她趁亂伸嘴就要咬人,趙崇湛忙亂中分出一只手迅速合上她的下巴,說話間幾乎要嚼穿龈血,“我不騙你,你早就跟別人跑了。”

夏和易仰着脖子說對,氣話把不住邊兒,“要不是您三番五次打岔,我說不定早就跟白五爺成了!”

“你還敢說!”她的這種假設徹底激怒了趙崇湛,原來人發怒時,眼白真的會變成超乎尋常的通紅,一個個身影從他眼前晃過,戴思安、白經義,還有一看見他轉身就跳湖不猶豫的臭雜拌子,氣得他差點就失去理智,“你再撒癔症,信不信我這就辦了你!”

辦?怎麽辦?還想殺人滅口是怎麽的?夏和易被這麽一激,急赤白臉的:“您再動一下,我就一頭撞柱子,讓您所有扯的謊都白搭!”

這種威脅,真是令人聞所未聞,聽得趙崇湛都氣笑了,“你嫁給我,我就是你的夫主,沒我的命令,你敢少一根汗毛?”

夏和易是個實心眼子,怒瞪着眼睖他,“您看我敢不敢?”

鐵一般的事實證明,她真的敢,擋箭跳湖都敢,撞柱子只能算清粥小菜,壓根兒不值一提。所以趙崇湛只是嘴上硬氣,身體一動不動,打是不敢真上手打就罷了,餘光瞥了眼柱子,現在淪落到罵也不敢罵了。

夏和易占了上風,一心只想把剛才受的窩囊氣盡數奉還,趁他手下一松,從縫隙裏鑽出來,翻身一躍壓住他,哼哧哼哧喘着粗氣,嘴裏罵罵咧咧念秧兒,“氣死我了,真的是氣死我了。”

氣得腦袋裏嗡鳴聲作亂,氣血上湧在四肢百骸狂亂奔走,再找不到個決堤的口,她真怕她今晚就要暴斃而亡,對準他的肩狠狠咬了一口,在趙崇湛倒吸氣的聲音中開始剝他身上的衣服。

不拘用什麽方式,一定要讓他付出欺騙的代價。

這是夏和易此時腦海中唯一的信條。

她一咬牙,撐着胳膊迅速換了坐的地方,讓他在措手不及之下撲了個滿口鼻的馨香軟泉。

她重重抛下一聲哼,“憋死你個滿口跑車的大騙子。”

夏和易打小會騎馬,深知要馴服一匹不甘居于人下的烈馬不是易事,烈馬會狂暴地挺動,用盡一切方式将身上的人摔下來。所以夏和易在咬牙隐忍的過程中始終保持上身筆挺、腰腹收緊,還要有獎有懲。

她把滿腔被欺騙的怒火換成另一種宣洩方式,居高臨下地對他說:“是我幸您,不是您幸我。”

趙崇湛現在沒法回罵,就算憤怒,最多只能以撕咬表達,但花蕊易折,又不可能真的撕咬,所以竟然無解。

在這個世道的觀念裏,大概只有相公堂子裏的相公才會這麽伺候女客,對于尋常爺們兒來說,這肯定算是一種屈辱。趙崇湛雖然不至于覺得屈辱,至多算是在對調的強弱關系中感到很不适應,況且是毫無準備之下猝然發生的,最初自然經歷了抗拒,以及随之而來的磨合,但他漸漸從她餍足的神情裏獲得了另一種屬于靈魂的快慰。

他忽然覺得,或許夫妻之間本該就是這樣的,在相互奉獻中相互汲取,而不是誰伺候誰誰侍奉誰的單一關系。

烈馬逐漸溫馴,一點一滴的反應都不會被騎手錯過。騎着馬縱情馳騁的夏和易徐徐松弛下來,仰頭望向天花板,燈在旋轉,倒映出一圈圈菱形的光,将仰脖引吭的人溺斃在光影的漩渦裏。

屋子裏到處遺留着有人在此狠狠打過一架的痕跡,桌椅都掀翻了,花瓶茶盞碎了一地,破損的綢緞這兒那兒地挂成了殘破的幡。

“我現在能跟您說話了。”夏和易坐在一個橫翻過去的杌幾上,雙手抱胸,口幹舌燥,“不是說原諒您的意思,我還在生氣。”

“我知道。”趙崇湛站在床頭,态度比她要平靜,是要和談的架勢。

夏和易氣憤得捏起拳頭把桌子當鼓捶,“您再也找不着第二個比我更通情達理的人了!”

他沒有否認,“我想你應該有很多問題。”

“別催!”夏和易憤怒地踢翻了一個本就翻倒的凳子,“等我捋捋!趕着砸罐兒還是趕着扯幡呢您?閉嘴!”

小夫人突然變得如此易燃易爆,趙崇湛花了幾個呼吸的時間适應了一下,才無聲地比了個請的手勢。

撓心撓肝啊,真是憋悶,夏和易一邊琢磨一邊發火,踹翻了身邊所有可見的凳子,氣兒才總算稍微順了那麽一丁點,肚子裏的所有困惑回溯到一切的起點,怒而回身,“我們為什麽會重來,您知道嗎?”

趙崇湛看着她,沉默了下,說:“不知道。”

朝夕相對了那麽久,夏和易對他的種種反應再熟悉不過了,當即又怒嚎起來,“您又騙我!”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