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你有什麽愛好？”

這個問題她好像聽別人問過。

“你有什麽愛好嗎？”

“有沒有喜歡的運動？”

“喜歡的食物呢？書？電影？電視劇？動畫片？……”

哦，是那個笨拙的心理咨詢師。齊娅拉已經不記得她的名字了，但是她依舊記得那一段在孤兒院小小房間裏的對話。那是她來到這個世界後第一次被人試圖挽留，而那幾句拙劣的問詢和引導也确實把齊娅拉留在了這個世界，并讓她捱到了和斯內普相遇的那一天。

真奇妙，六年前齊娅拉給出的答案如今就坐在她對面，還試圖用一模一樣的問話引導她，牽着她去尋找一個活下去的理由。

她有什麽愛好呢？

這個問題其實并不難回答。

“我喜歡……看小說。”

斯內普眉頭一跳：“小說？”

齊娅拉的眼神移開了，她還是覺得在面對斯內普時說出這個答案很難以啓齒。她輕輕點了一下頭，含混地解釋了一下：“諸如《基督山恩仇記》，還有洛哈特寫的冒險游記那樣的小說。”

“洛哈特的游記不都是他假借別人名頭編的嗎？”斯內普擰起眉。

齊娅拉：“我知道，但是他的文筆确實挺好的……而且巫師界也沒什麽好看的小說，所以我就把他的小說當代餐看一看……”

斯內普終于知道為什麽當年齊娅拉在洛哈特課上的成績也那麽好了。

“這确實是一個方向。”斯內普決定忽略關于洛哈特的這一部分，畢竟那家夥都成了傻子，再計較也沒什麽意義，“你有沒有考慮過以後從事和……小說有關的工作？”

齊娅拉的神情凝住了。

“和小說有關的工作？”她喃喃，“那會有什麽？……圖書編輯？圖書管理員？或者……小說家？”

每吐出一個職業的名字，一個模糊的形象就同時在齊娅拉腦中成形。在齊娅拉的腦海中，一個黑發黑眼的少女行走在陽光滿室的圖書館裏，她推着裝載圖書的小推車，哼着歌将讀者還來的書一一整理回書架。又或是一個在手邊放好沖泡好濃香咖啡的午後，她支起筆記本，在靈感的泡泡裏将雙手放到鍵盤上，敲打出屬于她的一個又一個故事。

那是上輩子的她，那是上輩子的齊娅拉擁有過的幻想。

斯內普颔首：“沒錯，你喜歡哪一個？”

齊娅拉都喜歡。

她确實妄想過……是的，妄想過，在她還沒有得病的時候，在她還是一個能擁有燦爛未來的眼裏有光的學生的時候。

她妄想過自己能甩脫那些沉重的包袱，甩脫控制着她身體和情感的枷鎖，就像是克服所有學業上的困難一樣克服那些阻攔她奔向舒适區的困難……然後自由地選擇一切。

未來的學校，未來的職業，未來想要常駐的城市，未來購置的房和車，未來的伴侶……

她當然幻想過去做圖書管理員，去做一個小說家，将自己的愛好化為職業，然後用自己的勞動和熱愛去過好生活。

是的，她當然這麽幻想過！她曾經也以為自己可以完全掌握自己的未來。但她發現，她終于發現，她只是個被他人的目光牽着線向前的可憐人偶，她所擁有的那一點權利，就是自由地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

現在，他來告訴她，你真的可以自由地選擇了。

“不。”她閉了閉眼睛，緩慢地搖頭，“但是我不能……我不能選。一個也不能選。”

“為什麽？”斯內普問，“有什麽限制住你的理由嗎？”

齊娅拉依舊閉着眼睛，她甚至不敢去看斯內普：“有，有很多，太多了……圖書管理員的收入太低，沒有太多技術含量，可替代性太高，如果沒有編制的話其實很容易被開除；小說家旱澇不保收，如果寫不到一定程度是沒法糊口的，還沒有人幫忙交社保……”

這些理由如同早有腹稿一樣自她口中傾瀉而出，流利到斯內普不由得緩慢地挑起一根眉毛。

“而且這些工作都……不太……”

齊娅拉的表情扭曲起來，她似乎是在和腦子裏的什麽聲音掙紮對抗一樣，很難吐出那一句還留在嘴裏的評價。

“不太什麽？”斯內普追問道。

她在喘息，來自上輩子的夢魇依舊纏繞着她。一只看不見的手掰住齊娅拉的脖子，奪去了她的聲帶，借她之口殘忍地擊碎那點陽光下的幻想：

“太不體面了！”

“我考出這麽好的成績，拿到這麽好的分數……難道就是為了去做圖書管理員和小說家嗎？”

齊娅拉猛地睜開雙眼，她瞪向斯內普，發出仿若惡魔一樣的質問：“年級第一去做圖書管理員和小說家，你不覺得浪費嗎？”

你在想什麽？

我們辛辛苦苦供你讀書，把你培養成年級第一，培養成這麽優秀的人，你以後竟然想去做圖書管理員？想在家混着寫小說？

夢魇長着她熟悉的臉，尖利的爪子死死扼住她的咽喉。齊娅拉窒息地發現，盡管她曾經那麽想反抗這個惡魔，想反抗這個用細線将她包裹成繭的密不透風的“他人的期待”、“正确的價值觀”，甚至用死亡想要逃離這個以金錢社會地位來衡量一切的世界，但是到頭來“正确的價值觀”卻已經深深根植在她的腦海中，在她逃到另一個世界後依舊死死束縛着她的手腳。

夢魇的面孔交相輪流，爸爸，媽媽，親戚，老師，同學，朋友網絡上的只言片語……

“你以後想做什麽？”“這都不用問，你的成績這麽好，一定會找個很好的工作吧！”“沒錯，你的簡歷這麽漂亮，畢業之後肯定能拿到大廠公司的offer，想進什麽公司就能進什麽公司。”“以後你的社會地位肯定在你那些同學裏面是最高的……”“你這次評職稱肯定十拿九穩吧，以後我們就仰賴你的照拂啦！”

無數雙手把她向上推，齊娅拉被捆縛着手腳拼命掙紮，淚水從她眼角滑下，她想說自己并不想到那麽高的地方去，她其實只想待在下面，找一個有陽光的角落，整理書籍，或是寫寫小說……

但是面對那麽多殷切的面龐，面對那些将她向上推的手，她怎麽說得出口？

是她太懦弱，是她根本沒有反抗的勇氣，是她親自終結了自己的希望，把自己推上了絕路。

齊娅拉看着斯內普，她知道自己現在的樣子一定非常可笑，就像是一個面目猙獰的随處可見的德思禮式的規矩麻瓜。她在話一出口就感到了後悔，但是快意又順着尾椎骨向上酥麻地一步一步爬升，在斯內普面前毀滅自己的形象，是的，自毀就像是往身上割刀子一樣讓她感到痛楚和快樂！

她從斯內普漆黑平靜的雙眼中看不清自己的倒影。斯內普當然也無法在齊娅拉的眼中看清他自己……因為此時齊娅拉的雙眼蒙上了一層水潤的霧氣。她的表情卻并不像她自己所想那樣可憎，從她的臉上，斯內普讀出的是再明顯不過的一個信號。

她在求救。

救救我，救救我。

解開我的枷鎖，放開我的手腳，撕掉我嘴上的膠布……

把我從這深淵裏拉上來……

她一定求救過很多次，求救過很長時間。她站在沼澤裏，黑色泥沼緩慢地将她向下吞噬，從腳面，到腳踝，到小腿，到大腿，齊腰，齊胸……但是沒有人聽見她的呼喊，最後她也認清了現實，沒有人會來救她了。

于是齊娅拉閉上了眼睛，主動将自己沉了進去。

“我不覺得浪費。”

斯內普說，神色平靜，所說的每一個字都篤定又擲地有聲：“成績并不能決定你必須要成為什麽樣的人，成績只是讓你擁有更多選擇，能讓你更自由地選擇自己的未來。”

“你是年級第一，這就代表你什麽都可以選。你可以選擇最高處，去魔法部工作，你當然也可以什麽都不選，畢業之後就縮在家裏寫小說。”

齊娅拉顫抖着問：“但是，但是你不會覺得去做圖書管理員或者小說家會很……很不體面嗎？”

斯內普嗤笑了一聲。

“我不覺得。”他說，“體面算什麽？你只要不去做食死徒，在我眼裏你做什麽工作都沒有任何區別。”

齊娅拉呆住了，半晌後她才找到自己的聲音，急急地問：“怎麽會沒有區別——去做圖書管理員，去做小說家，甚至……甚至我什麽都不做，就這樣在家裏躺着……也可以嗎？”

“你不會覺得我很浪費，不會覺得我……很沒用嗎？”

齊娅拉的聲音越來越輕，但她依舊死死盯着斯內普，希冀地等待一個回答。

“不會。”斯內普說，“我不會這麽覺得。”

因為你已經足夠好了，你已經付出過足夠多了。

有那麽一瞬間，他看到陽光終于又照耀了她的面龐。

無邊的深淵中，有人握住了少女的手，輕輕地将她向上拉去。

【我看到了你的求救，現在我來救你了。】

齊娅拉眨了一下眼睛，窒息感就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她順暢地呼吸着空氣，從未覺得自己如此輕，肩膀如此放松。一滴淚珠從她的眼角沁出，然後就像過往的那些枷鎖一樣，慢慢地蒸發，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向上提起嘴角，露出了一個很淺，很淺的微笑，雙眼又明又亮。

“那可真的是……太好了。”她耳語般說，“您能這麽想的話，真是……”

齊娅拉雙手攥緊，努力抑制住自己語無倫次的傾向，想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麽像一個傻子。

“您或許會覺得很奇怪，我也并沒有驚吓您的意思，我只是想說出來，想告訴您，在我眼裏您真的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您光是活着，光是存在在那裏就足以對我來說意味着一切了！但您又為我做了，做了這些，不僅沒有讨厭我，鄙夷我，還對我說了那些從來沒有人告訴過我的話，我是真的很……我很……”

斯內普陡然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但是現在的齊娅拉是不可能被任何人打斷的。她雙眼晶亮地将攥緊的手置于胸前，抵在正在撲撲跳動的位置，好像這樣就能證明自己說的完全發自于真心：

“我一定會報答您的，即使賭上我的性命——不，是一定要拼上我的命！”

斯內普現在只想把齊娅拉的天靈蓋掀起來直觀地看看她的顱骨裏裝着的究竟是不是一種平時是腦子但是在遇到和他有關的事情時又會變成漿糊的新式材料。

“我已經說過了很多遍，我不需要你的命。”他也在竭力抑制自己咆哮的沖動，“而你又想要怎麽報答我？”

齊娅拉回答得不假思索：“殺掉伏地魔。”

斯內普冷笑一聲：“我不需要你的這種報答。”

“沒關系。”齊娅拉依舊笑着，“您不必放在心上，這件事也确實和您沒有什麽關系——”

“你是不是想着可以瞞着我偷偷去完成你消滅魂器的計劃？”斯內普陰沉沉地問。

哦，被猜到了。

“你當我剛才說的話都是對牛彈琴嗎？”他問，“在終于讓你選擇了自己将來的道路之後，你是怎麽說出口又要去送命的？”

齊娅拉的眼神游移：“可能并不會送命，只要我的計劃更周密一些，其實還是有可能全身而退的。您沒有必要擔心我，只要保證您的性命可以——”

斯內普神色晦暗：“讓我一無所知心安理得地被你這樣的孩子保護？”

齊娅拉馬上反駁：“我不是孩子！我的心理年齡已經成年了，說不定都和您差不多大小。”

“那麽，自稱成熟的齊娅拉·洛。”斯內普雙手交疊，“你能否在将自己視作我同齡人的同時，也把我視作你的同路人呢？”

“把我視作一個，曾經和你一起從古靈閣取得金杯，可以讓你信任，交托後背，給予你支持的同行者？”

齊娅拉怔怔無言，一時間什麽都說不出口。

良久之後，她用極低的聲音顫抖着問：“……我配嗎？”

他說：“是的。”

你一直都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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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的內容我在動筆寫小齊的故事之前就決定一定要寫出來！在我心裏是堪比小齊和斯內普坦白她愛他那章一樣的重要，甚至是全文最重要的一章。

上輩子讓小齊決定去死的心魔其實一直都沒消除，她撐到現在只是因為她把自己的價值寄托在一個她以為不會對她有期待的人身上。實際上要是斯內普命令她去做什麽事的話，只要他話術應用得當，除了“把我殺了”這種命令，別的小齊赴湯蹈火都會做。

但是斯內普就是這樣一個人，他當然知道自己對小齊意味着什麽，但是他沒有像她父母那樣利用她對自己的重視去讓她做這做那，他在克服自己的恥感後試着去理解她，然後親手去解開她的枷鎖，告訴她：無論你做什麽都可以，我不會因為你的選擇而看不起你，你不必顧忌我的看法，你自由了。

（當然小齊被這麽刺激過後肯定會更瘋狂地想要報答他也是真的……這樣一來慘的只有伏地魔一個。）

小齊，我滴寶！

BGM：As Long As You Love Me,後街男孩的經典老歌了！只要你愛我，所求的就只有你愛我，那麽我什麽都可以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