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4千與千尋
安寧初二後半學期的時候,她的父親出事了,說是經濟問題,而後就被撤職調查,安寧的爸爸承受不住壓力,就在一個下雨的晚上突然心髒病發而去世了,等到安寧的媽媽發現,她爸爸的身子都已經僵硬掉了。
安家一時愁雲慘淡的,安寧的媽媽也病倒住進了醫院,安寧的外婆趕過來在醫院裏照顧,安寧因為還要上學的緣故,就留在了家裏,白天她在許家吃飯,晚上因為擔心她一個人住害怕,許家父母便讓許沐澤過去陪她。
他睡在客廳的沙發上,安寧有時候睡不着會出來,也不開燈,就在他身邊坐着,月光透過窗戶灑下一片清輝,兩個人就在月色的籠罩下說上幾句話,大部分的時候是在沉默,任月色悄悄移動,時間在縫隙裏緩緩地走,就那麽坐着,似乎并沒有太多的不妥。
如今想想,那是自他認識安寧以來最安靜的一段時光,父親的去世還是讓安寧一下子就成熟了起來,她沒辦法接受,卻也不願說出口。
安寧媽媽出院的前一天,他去陪安寧,帶了一盤從馮一鳴那兒借來的碟子,宮崎駿的《千與千尋》,那段時間大家都在看,原以為可以逗安寧開心的,哪知道是那麽傷感的一個故事,看到白龍在花叢中遞給千尋一個飯團,千尋的眼淚珠子一般的落下。
他注意旁邊的安寧抱着膝蓋縮在沙發上,眼淚也不停地往下落,他有些不知所措,本想把紙巾盒遞過去的,但想到她一向在他面前都是神神氣氣的,也許她并不想讓他看到她現在的樣子,因而手又縮了回去。
等到把碟子看完了,安寧還是沒有動,他就裝作若無其事地站起來,把影碟機關了,過去拉了拉窩在沙發裏發呆的安寧,笑說:“傻坐着幹嘛,不如我們把房間收拾一下吧,你媽媽明天出院,她回來之後心情也可以好一點。”
安寧勉強地笑了笑,說:“也好,我媽媽就喜歡幹淨。”
一邊整理一邊打掃,有很多安寧父親生前用過的東西,在經過安寧同意之後,他把它們全部放進了一個大紙箱裏藏在壁櫃裏,以免安寧的媽媽回來之後會睹物思人。
全部整理完畢之後,房間是煥然一新了,可看着總還是缺少了點什麽。想想安寧父親在的時候,許沐澤每次來,他都覺得安寧的家很溫馨,父親慈愛,母親溫柔,可是如今呢,同樣的擺設卻怎麽也找不到從前的感覺,原來溫暖并不是有多麽高檔的家具和布置,而是一家人健健康康,開開心心地坐在一起,那樣才算得上是幸福。
安寧估計和他想到一塊去了,她的眼圈有些紅,目光轉向他的時候有些無力,她說:“沐澤,我很難過,真的……,不敢相信,我爸爸他真的走了……,我媽媽可怎麽辦呀?”
這個時候,她想到的居然不是自己,而是她的媽媽,他心底酸了一下。
想想在他的記憶裏,安寧一直就是一個不怎麽愛哭的小孩,再怎麽無力,她都會選擇一個人默默地消化掉,人前,她還是神采飛揚的,可其實她也有軟弱的一面,只是從來不肯表現出來,反而是這樣更讓人心疼。
他好像是被什麽東西刮了一下心裏,心頭有些鈍鈍的疼,想着怎樣才能安慰她,分散她的注意力,苦思冥想了半天,驀地就想起學校裏花壇裏的月季花如今開得正好,就想着去采一把回來,也許能給這個如今看上去死氣沉沉的家帶來一丁點的生機。
他對安寧說:“你等我一會。”而後下樓跑到車棚裏把自行車推了出來,飛快地蹬着跑到學校,大概花了二十幾分鐘的時間,他就采了一大捧的月季花抱了回來。
他滿頭是汗的捧着這束用外衣包着的月季花出現在安寧面前的時候,安寧愣了一下,用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看了他半天,弄得他有些緊張,不知道自己是做對了還是做錯了,還好,她随即就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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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顆心落地,覺得自己的努力沒有白白浪費,雖然手上被花刺刺傷的地方有些隐隐作痛,但還是覺得是值得的。
他和安寧一起把那束花插了起來,放在客廳的桌子上,房間裏果然多了一份生機勃勃的氣息。
他們兩個相視而笑,晚上躺在沙發上看着桌子上那束鮮豔欲滴的月季,鼻間是幽幽淡淡的花香,心情也好了很多。
總以為安寧媽媽會喜歡,她那樣的一個懂情調愛生活的人,和他們院子裏的別的女人不太一樣,除了長相好會打扮外,隔三岔五的還總能看見她從花市上買一把一把的鮮花回來插在房間裏,他和安寧都覺得她應該是一個愛花之人。
哪知道事情遠不是他們想象的那樣。
安寧媽媽一進門看到桌子上的花,臉色立馬就變了,有些神經質地問:“是誰把這個放在這裏的?是誰……”
他和安寧都還沒有弄明白是怎麽回事,她媽媽就已經把桌子上的花瓶一把掃落在了地上,那些花枝四散開來。
“誰讓你把這個花擺在這裏的,你不知道你爸爸剛去世,你擺這個是什麽意思,別人幸災樂禍也就罷了,你爸爸去世你也很高興……”安寧媽媽把矛頭立刻轉向了安寧,聲音有些歇斯底裏。
許沐澤從未見過她發那麽大的火,再看安寧低頭看着那些散落了一地的花枝,她的目光有些呆呆的,神情很是凄然,他心裏很不好受,擋在安寧的面前說:“阿姨,這花是我摘來的,也是我擺的,你要罵就罵我吧,和安寧無關……”
他話音剛落,一旁的父親一個耳光就打了過來。
“王娟,你先不要生氣,沐澤這孩子太不懂事了,我回去一定好好教訓他……”
父親許長安在和安寧媽媽解釋,母親李桃不願意了,對許長安嚷:“沐澤還小,他懂得什麽,你發什麽神經,說打就打……
一片嘈雜之中,他看到安寧的背影在門口晃了一下,他跟着就追了出去。
到了樓下,安寧在院子裏的長椅上坐着,和幾個比她小了很多的小孩子們在玩猜丁殼,臉上還似帶着笑一般,他在放下心來的同時,又覺得這個丫頭也太沒心沒肺了。
前一分鐘他還在為她受了委屈而擔心,可後一分鐘看到她還有心思和小孩子一起玩,就覺得自己的擔心是多餘的了。
他甚至開始覺得自己有點看不透她了,反正這種情況,父親剛剛去世,母親又那樣冤枉她,換了他是如何都笑不出來的,原本想着安慰她幾句的,這會倒沒什麽話可說的了,就轉身想走。
“沐澤。”安寧忽然輕輕地叫了一聲,輕到他的耳朵幾乎要聽不見,但心裏的聲音卻是很逼真,以後的很多年經常會如此,他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
扭過頭,安寧果然在看着他,她把身邊的孩子們都趕走了,招了招手示意他過去。
他在她身邊的空位上坐了下來,兩個人都各懷心思,一開始都沒有說話,只有風的聲音在他們身邊流動,溫存,細軟的風,在他們的心上帶出些許的波折來。
還是安寧先開的口,她問他:“沐澤,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可憐?”
他不知道安寧怎麽會有這樣的想法,馬上說:“沒有,我……”他急于解釋,卻苦于沒有詞彙,以至于臉憋得通紅。
安寧看着他,一會笑了笑,說:“你不用說了,我知道的,在沐澤的眼裏安寧都是最好的。”
她一下子就說到了他的心裏去,他松了口氣,但又想起剛才對她的誤解,心底就有些愧疚,想着作為補償,他以後要對她再好一點,更好一點才行。
“說真的,我以前很恨我媽媽的,她總是逼着我去學跳舞,學彈鋼琴,學這個學那個,沒完沒了的,可是我現在覺得她很可憐,爸爸一走,她就徹底倒下了,原來她依仗的不過是爸爸給她的力量……”
她的腿又開始像小時候那樣的晃蕩着,臉上看上去嬉皮笑臉的,語氣裏卻流露出和她年齡不符的悲傷,這讓他心裏很不是滋味,卻又言辭匮乏找不到合适的語言來安慰她。
他還在為她難受,安寧卻在一陣沉默之後忽地又笑了,說:”沐澤,你說千尋離開那個神話世界的時候,如果沒有聽白先生的話回頭看一眼的話,那結果會是什麽樣子的?”
她在說《千與千尋》裏面的故事,千尋救出父母離開那座神秘之城的時候,白龍,也就是琥珀川告訴千尋,一定要往前走,不能回頭看。
也許這是一種寓意,不管好的,還是不好的,都把它留在過去,現在的生活才是最真實的。
他明白,安寧必定也明白,她原本就比他聰明。這麽聰明的一個安寧,從來就不是他能駕馭。
最後的鏡頭裏,千尋踏着蔥茏的鸀草往原來的世界奔去,風揚起她的頭發,畫面雖然有些感傷,但未必不是好事。
不知為什麽,在他腦海回放的鏡頭裏,千尋走着走着,就變成了安寧。
“碟子送了沒有,我還想再看一遍。”安寧突然說。
他和安寧去了馮一鳴的家,安寧想再看一遍千與千尋,可是這種時候回他們兩個誰家都不合适,最後還是決定去找馮一鳴,又能看碟,又不用來回跑着還了,一舉兩得。
馮一鳴一個人在,看到他們兩個來,又是拿零食又是沖咖啡的,各種的堅果,一溜的排開。
以前許沐澤也經常來馮家,從沒有見過馮一鳴如此熱情的,一向都是他想吃什麽想喝什麽,自己從冰箱裏拿,這次破天荒的勤快了一回,讓許沐澤有些受寵若驚。
他從冰箱裏拿了一罐啤酒站在那兒擺弄馮一鳴的飛镖玩,馮一鳴則坐在安寧的身邊,問東問西的,句句話都很貼心,說實話,自從安寧的父親去世到現在,他幾乎每天都會見到安寧,但卻從來沒有說過任何一句安慰她的話,她父親的去世就像是一種禁忌,他怕會觸及到她的傷心事,反而常常是岔開話題。
他以為陪伴就是最好的安慰,可如今看來并不是。
《千與千尋》中,千尋離開父母之後那種迷茫與絕望,她像一個溺水的孩子一樣在苦苦支撐,是白龍為她伸出了一雙溫暖的手,千尋一下子就泣不成聲。如今的安寧,雖然沒有泣不成聲,可她的嘴唇微張着,長長的睫毛覆在眼睛上,像是很受用地在聽。
許沐澤覺得自己挺沒用的,既沒有馮一鳴那麽好的口才,又不能給安寧什麽實際性的安慰,想到這裏,不自覺的就喝完了一罐啤酒,他去拿另外一罐的時候,安寧在喊他:“沐澤,你喝這個吧,我不想喝了。”
平時,他和安寧不管是在同一個桌上吃飯,還是吃什麽零食,她吃不下去的東西都會塞給他,或是和他分着吃,他也沒覺得有什麽,本着“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的原則,他一概全部報銷。
安寧好像也已經養成了這樣的習慣,随時随地都覺得他吃她剩下的東西是理所應該的,偏偏他那會心情不好,也沒有理她,順手就去拿啤酒,安寧以為他沒聽見,把咖啡端了過來,說:“沐澤,你喝這個。”
他血氣上湧,伸手就把安寧的手推開了,說:“我不喝!”他的語氣可能是重了一點,安寧當時就愣了一下,呆呆地看他,他也看她,有點賭氣的成分,過了一會,安寧把杯子放下了,回頭對馮一鳴說:“我想回去了。”說完也不等馮一鳴回答,轉身就往門外走。
“你不看碟了……我送送你……”馮一鳴追了出去,到門口的時候還不忘回頭對沐澤說了一句:“哥們,等我一會,我去看看安寧怎麽了……”
他坐也不是追也不是的,就那麽心煩意亂了一會,左等右等馮一鳴還不回來,一低頭看到馮家茶幾下的香煙,就那麽随手抽了一支點燃了,剛抽第一口的時候,嗆得他直咳嗽,到第二口,第三口,慢慢就舒服了一點,煙霧缭繞之中,似乎也不是那麽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