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機械之心
巨大的災難, 即将到來的雨季。數以萬計的屍體。站起來的亡靈師。
漂浮在空中的烏托邦,曾經作為所有狂信徒眼中的神國。此刻它卻褪去了原本的寧靜祥和,上面的建築物随着接連的爆炸而分崩離析, 漫天的煙塵甚至遮蔽了夕陽。
無數平民倉皇地擡起頭, 望向這令人恐懼的景象。
“教廷又有新的動作了?”車青兒原本正背着艾倫的屍體,此刻他擡起頭, 遠遠地凝視着那座天空之城, 神色凝重。
“隊長他們還在上面,希望不會有事。”修女露絲面上顯現出擔憂的表情。她正扶着行動不便的埃爾維斯。
原本已經跟随同盟.軍的成員撤退的主播加比見狀,見左右沒人注意自己, 于是立時又悄悄打開了攝影球的直播。彈幕的顯示按鈕被他悄悄調成了亮度最暗,以最大程度降低另外幾人的注意力。
他相當專業地将攝影球轉動了360°, 意在将面前的景象全部都納入觀衆們的視野內,随後擡起攝像頭, 對準了高高懸浮在頭頂的烏托邦。
“你們覺不覺得, 上方的城池,好像在慢慢下墜?”埃爾維斯忽然說道。作為異種, 他擁有遠超過普通人類的視力, 因此也最先觀察到了異常。
離地八百米高,堪稱世間奇跡的空中島嶼,仿佛真的在慢慢往下掉。
原本加比終止了直播,但是依然有相當多的人守候在一片黑暗的直播間裏互相讨論着方才見到的景象。畢竟, 在某種程度上,這位主播幾乎完全直播了教廷的密辛。
無論是被紅發主教控制的機械人教皇, 還是在慶典當日便反水教廷的聖子, 都會是未來一兩年內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
此刻, 鏡頭被上擡。
遮天蔽日的烏托邦在這種時刻顯現出某種逢魔時刻的恐怖。仿佛真的像銀發異種的言論一樣, 那占地寬廣的空中城池有可能在墜落。
漂亮的天空可以滌蕩人的心情,但只是因為它的一望無垠。一旦它被替換成任何東西,就像是此刻那黑暗而極具壓迫感的、遮天蔽日的城池,就會讓人感受到潛在的恐懼與不安。
彈幕的刷新速度愈發加快。然而加比卻沒空觀看。
鏡頭外,有個女聲說道:“有新的消息,紅嫣姐通知我們盡快撤離被烏托邦覆蓋的平民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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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疏散平民。”露絲補充道。
在教廷之下,終年不見陽光的區域,也就是貧民窟,是必然會被向下墜落的城池砸中的地帶。紅嫣發動了整個伊洛蒂克店內所有的成員,命令他們盡快幫忙将烏托邦即将墜落的消息傳遞出去。
在店內打工的異種們別上喇叭,敲着人們的窗戶,在他們将信将疑的眼神中奔走呼喊。
而伊洛蒂克的女孩們則是迅速收拾好了行李,她們神色惶惶,即将一起轉移到安全的地帶。
白茶并沒有過多的行李需要收拾。她走下樓來,似乎是在為離開這個自己生活已久的地方而不舍。
如果烏托邦真的墜落,那麽這家店顯然也将不複存在。
她走到了大門口,回頭看了眼歇業後冷清的店面。紅嫣還在樓上,其他的姑娘們都在收拾東西,異種們也都出了門。暫時沒有人有空顧及到她。
白茶穿着平日裏極少會穿的常服,一件不易影響行動的長袖連衣裙,在十字路口與一名金發碧眼的少年迎面相遇,幾乎差一點就要撞上。
她反應極快地站到了另一邊,避免了尴尬的發生。
在這個烏托邦隕落的消息弄得人心惶惶的時候,少年卻不慌不忙,身上穿着與平民區完全不相符合的禮服。雖然款式簡單,但是布料明顯價格不菲。深藍色的外套被裁剪成優雅的流線型,領結被扯開了一半,松松垮垮地挂在有着白色花紋的襯衣上。
望向這個差點與自己撞在一起的女孩,那雙湛藍色的眼睛瞳孔頓時興奮地放大,在卷曲的金發下顯現出某種野獸般的攻擊性。
“他在哪?”
不知女孩回答了什麽,金發的少年揚起手,兇狠地打在了她左半邊的面頰上。她後退了幾步捂着面頰跌落在地。白茶垂下眼眸,令人看不清楚表情。
地面上滴落了幾顆血滴。
“白茶小姐?你怎麽了?”隸屬于伊洛蒂克的異種青年丹尼斯正巧從這裏路過,卻見到了跌坐在水泥地上的人影。
“我沒事。”白茶的聲音很冷靜。
“是被人欺負了嗎?”雖然在理想國,異種的地位一直受到歧視,但在紅嫣的店內,這種情況卻是并不存在的。因此,那些負責粗活的異種與這些侍女之間的關系也很好。丹尼斯想也不想地就說道,“告訴我是誰,我幫你出氣。”
“都說了沒事,你可不可以不要啰嗦了?!”一向性格溫柔而純真的女孩在此刻卻忽然發了脾氣。
她站起身,頭也不回地大踏步轉身離開了。只留下被對方驟然的爆發而弄得灰頭土臉又茫然的丹尼斯。
烏托邦。
“雖然不想承認,但是諾亞·格雷西真是一個機械天才。”蔔樂說道,“同樣,也很可怕。”
“能夠在所有人都不曾察覺的情況下,悄無聲息地在烏托邦部署這樣的自毀裝置,他确實不簡單。”葉念深說,“如果不是幾方勢力共同發難,他現在恐怕還隐藏得很好。”
源零的瞳孔擴散成特殊的模樣,整個烏托邦的實時情況以他所在的地點為圓心,愈來愈多的地帶納入了這個人工智能的掃描範圍。
“這座島嶼通往下方的電梯通道已經在最早的時候就被截斷炸毀,不出意外,在所有的建築物被毀滅之後,處于地基的炸藥将會開始運作。”源零的雙眸亮起瑩藍色的光,瞳孔底部的浮現出隐約的烏托邦的3d模型。
“大概還剩多少時間?”邊若飛問。
“距離整個烏托邦正式開始下墜還剩三分鐘,而這座城池落在地面上還剩二十分鐘。”
普通的人類二十分鐘大約能跑三到四公裏,而烏托邦的占地面積大約是二十五平方公裏。如果以正常的重力加速度墜落,即使按照源零口中的緩沖時間,處于中心的大部分普通人都無法逃離被從天而降的龐然大物砸死的命運。
至于車輛,擁有車輛的平民只占少數。諾亞·格雷西似乎終将達成他的目的,讓整個烏托邦和半個理想國的人為他陪葬。
“既然這樣,蔔叔會不會開飛機?”邊若飛問。
被點到名字的男人微愣,随即點了點頭:“可以。”在他年輕的時候,那時候新紀元還沒有到來,當時他考了飛機駕照。只是不知道現在還有沒有手生。
“那叔和馬傑裏坐這架轟炸機走,”邊若飛說,“小葉,你們回慶典的廣場那裏,坐原本來時的飛機離開,怎麽樣?”
“你自己怎麽辦?”葉念深聽他将所有人安排得明明白白,卻始終沒有說自己該如何離開這個注定會墜落成為一片廢墟的“烏托邦”。
邊若飛瞥了眼站在自己身旁的源零。
葉念深頓時注意到了他的眼神。某種熟悉感隐約浮上他的心頭。
下一刻,果然,藍發的機械人開口說道:“我擁有飛行能力,且能源充足,帶他離開就可以。”
葉念深的眼神微微一動。
他想起來那種微妙而細膩的熟悉感來源于哪裏。在初次陰差陽錯來到教廷,他們從烏托邦躍下的時候,也是另一個人帶着邊若飛降落在地面上。
他們明明氣質和外表都不盡相同,但是與邊若飛卻有着相似的旁人隐隐難以插足的關系。
無論是邊若飛自己,還是他身邊的人,均是驚才豔絕,然而在遇到他們之前,這些人在這樣一個新紀元卻籍籍無名。直到最近才顯露頭角。
雖說在這顆藍色的星球上,只有東海基地、理想國基地、葉氏基地以及異種地下城是抵抗蟲族的戰力中規模最大的四個人類與異種的聚集地。但是其他中小型的人類基地卻數不勝數。
也許,就在這些地方存在一些隐世不出而韬光養晦的強者。
葉念深做出了猜測。
邊若飛見衆人似乎都沒有異議,于是便說道:“那大家就這樣分批撤離吧。”
“等下去之後,我該去哪找你?”葉念深在臨走前,忽而回頭問道。
“嗯……屆時聯絡器來聯系?”邊若飛掏出了這個時代的“手機”,與葉念深交換了號碼。
“等這件事結束,我想邀請你去我家看看。”葉念深在錄入對方的信息時,注視着金發青年,開口說道。
“好啊。”邊若飛自然不無不可。在來到這個世界之後,他還沒有去其他的地方逛過。
源零在旁邊沉默地等着,仿佛正在待機的機器。直到邊若飛将手伸給他,青年眼瞳裏的藍色代碼才複又亮了起來。
兩方各自撤離。
有着深藍色發絲的機械人工智能攬住了邊若飛的腰,在短暫的蓄力之後一躍而起,原本雙腳的位置被替換成了推進器。
火焰推動着他們上升,在幾個旋轉之後消失在空中。
邊若飛像八爪魚一樣挂在了源零的身上,兩手兩腳纏在機器人的脖頸和腰部。
重力作用是持續的,而為了維持平衡不讓自己掉下去,他只能這麽幹。
如果不是大致明白對方是莫得感情的人工智能,邊若飛都要懷疑這是源零故意的。
還是唐非棄的大寶劍舒服。
然而自己在擁有的時候不懂得珍惜,直到有了對比才明白傷害。
半途中,源零似乎終于意識到了自己的飛行姿态似乎有哪裏不對,将自己調整成了向斜後飛的姿勢,背對着推進的方向,讓金發青年趴在自己胸口。
邊若飛一手摟着源零的脖子,另一只手搭在對方的肩膀上。腰間被藍發的人工智能平穩地固定着,這才覺得稍稍松了口氣。
在殘陽如血的晚霞之下,他回過頭去看那原本近乎懸浮在高空中的島嶼,被稱為“奇跡的烏托邦”的城市。
它在緩慢地分崩離析,原本存在着的榮耀和繁華都将葬送于聖子慶典這一日。
從某種意義上,教廷在巅峰的同一天走向衰亡。
如果是昨天,沒有任何一個人會相信,聚集了衆多狂信徒的理想國會在這一天遭受毀滅性的打擊,整座教廷完全傾覆。
此刻,天際是那巨大的、掩映在晚霞中的夕陽,清涼的晚風吹動了兩人的發絲。下方的基地和城市仿佛沙盤模型一樣微小,隔着相當遠的距離。
一時間,天地間仿佛只剩下了他自己一個人。
——源零不算。
莫得感情的人工智能,即使是他的模拟呼吸也只是把空氣吸進壓氣泵然後再原樣放出來罷了。
邊若飛莫名陷入某種悲春傷秋的情緒。
稍微有那麽一點想家。
想念他的椅子電腦和奶茶,以及即使不願承認,作為家裏的獨生子,如果父母發現他失蹤會怎樣。
源零在第一時間發現了他心率的變化。
程序在這一瞬間增加了運算量,并作出了此刻應當有的最優解。
在成為戰争機器之前,他其實是親情替代型機器人,被帶到一個家庭之中,代替他們死去的雙胞胎之一,彌合“父母”和“雙胞胎兄弟”失去親人的傷痛,作為替身治愈他們。
因此,安慰人類應當是源零最為熟練的事情。
他抱緊了懷中的金發青年,向下方的城市猛然加速俯沖了下去。劇烈的失重感頓時包圍了邊若飛的觸覺,視線中是急劇放大的地面。
感傷的情緒在一瞬間被狂風吹得煙消雲散。
等到兩人穩穩落地,邊若飛只想狠狠地捶這個腦回路筆直的人工智能一頓。
當初,以源零為主角的那篇文,之所以名字叫《機械之心》,當然是因為他沒有心。
邊若飛純粹是為了放飛自我,加上正好選了一門關于人工智能倫理的選修課,于是才突發奇想寫的短篇文發在網站上。
背景發生在人工智能告訴發展的星際時代。
故事的開頭非常平常,一家四口中,男女主人感情深厚,他們生下的雙胞胎男孩活潑可愛。在一個普通的午後,兩個男孩在院門旁嬉戲,男主人去上班,而女主人則是坐在遮陽傘下的躺椅上睡着了。
院子的門沒有被闩上,在打鬧間,皮球骨碌碌地順着門縫滾出了門。
作為弟弟的男孩并沒有多想,而是拉開了木門往外去撿球,哥哥跟在他的身後。
院門後便是公路,弟弟跑了出去,高高興興地抱住了皮球,耳邊卻傳來刺耳的剎車聲。
随着一聲沉悶的撞擊,幼小的孩子支離破碎地落在柏油路上。
哥哥站在院門口,被面前的景象吓呆了,他的臉上甚至濺上了屬于弟弟的溫熱鮮血。
女主人聽到動靜,倉皇地跑出來查看,在目睹面前的場景的瞬間,便承受不住地暈了過去。
從此,這個家庭便陷入了陰沉的黑暗。失去一個孩子的痛苦讓女主人一蹶不振,精神恍惚,她将孩子死去的原因歸罪于自己的疏忽,工作時頻頻出錯。
作為哥哥的男孩目睹了自己雙胞胎弟弟血腥的離世,從此之後再也不肯開口說話,即使進行了心理幹預,依然收效甚微。
男主人将一切看在眼裏,他的內心同樣痛苦,然而無論怎麽安慰妻子卻無法改變一個母親失去孩子的痛苦。
直到有一天,他申請到了親情替代型機器人。雖然還是試驗性項目,但是據說能夠實現出與真人無異的效果。
男人高興地将消息告訴了妻子,見到女人似乎終于露出了一點不一樣的神采。
他們一起在客廳将科研星所送來的箱子拆開,在其中閉着眼安睡的孩童有着與小兒子一模一樣的面容,只有額頭中央的銀色菱形标志作為區分。
電源在心髒處,他們摁下了開關。
孩童睜開了眼睛,對他們露出微笑。
女人忍不住落下淚來,被旁邊的男主人緊緊擁抱在懷裏。哥哥站在卧室的門後,悄悄看着客廳裏的這一幕。
在最初,女主人還感覺到有細微的隔膜,但在短暫的适應之後,人工智能已經能完美地扮演雙胞胎弟弟。只有哥哥還對這個替代了自己弟弟的機械人感到排斥,經常在父母不在的時候惡語相向,然而迎來的确是與弟弟一樣面容的孩子的擁抱。
一年之後,一家四口之間和睦而友愛,仿佛之前什麽事情都未曾發生。另外三個人類選擇性地不再記起他們死去的那個孩子,那個雙胞胎弟弟。
源零仿佛徹底融入了這個家庭,替代了弟弟的位置。
男女主人會默契地回避機器人需要充電的時間,為他剪了劉海遮住那是機械人的标志。人類在學會自欺欺人的時候,往往能很輕易地成功。
他們之間的親情仿佛牢不可破。
當時,邊若飛花費了大量的筆墨描繪主角與這家人相處的細節,筆觸細膩而溫暖。男孩仿佛陽光和雨露,治愈了整個家庭,讓每一個家庭成員都成為了更好的人。
讀者們紛紛都覺得甜,評論區的反響意外得好。
但是,邊若飛當初寫這篇文,就是為了放飛自我。而他有着一個最致命的壞毛病,就像他喜歡給自己前幾本書的主角安排凄慘的身世和坎坷的道路一樣,在臨近完美結局的一刻,邊若飛他寫了一個大反轉。
大結局一發,邊若飛就開心快樂地去和同學喝酒撸串去了。
而當夜,整個評論區的讀者全炸了。
因為得到了所有人認可、活在溫馨的愛裏的人工智能,在陪伴自己的雙胞胎哥哥到成年之後,被關機送往機械人處理中心銷毀。
最後一幕便是它的盒子被放在了焚化爐外的履帶上。
在大結局之前,所有的讀者都以為這篇文是個小甜餅,結果沒想到是裹着糖果外殼的暗黑盲盒。
當夜衆多讀者徹夜未眠,邊若飛吃飽喝足倒頭就睡。
他沒心沒肺地跟從了某Y姓作家的至理名言,把痛苦留給讀者,把快樂留給自己。
直到被編輯的電話奪命連環call醒,邊若飛也不想修改結局。畢竟他連伏筆之前都埋好了,只是隐藏得太深而已。
在所有人的強烈要求下,他才不情不願地出面說還有下一部,敬請期待。
時間回到現在,經歷了堪稱無預警蹦極的刺激,邊若飛毫不客氣地用指尖點了點源零的額頭。
“?”有着深藍色發絲的青年看着他,露出了堪稱純真的茫然神色。
作者有話要說:
邊若飛:啧,人工智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