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霧(2)
林期已經年近三十,他高中畢業之後就一直在外,好不容易回來溫城,這是一種安定的信號。所以他的家裏人都異常很關心他的個人問題。
林期之前和楊依容見了面就沒下文,張躍萍面上不說,心裏很着急,因為她聽說楊依容那邊反饋過來很欣賞林期。于是楊依容的外公,也就是張躍萍原本在國稅局工作時的老領導秦懷國特意打電話來,再次說親。張躍萍個人很喜歡楊依容的條件,研究生畢業,體制內工作,家境雖不是大富大貴,但傳統和睦,除了她是獨生女這點讓張躍萍有些不喜歡,其他真是無可挑剔。張躍萍自己只有一個兒子,考慮到如果兩家都是獨生子女,以後兩人贍養父母的負擔相對比較重,所以她希望女方家裏能有兄弟姐妹。不過,林必成勸她不可能事事圓滿,于是面對老領導的再次殷勤撮合示好,她跟着着急起來。
張躍萍和外甥周清說了這事,希望他幫忙好好和林期說一說,他們兩兄弟從小關系親近,林期也信賴周清這個兄長,他去游說比她念叨一百句有效果。于是有了周清約見了林期好幾次,今天還專門請他來家裏吃飯,說是要讓他看看已婚有家男人的幸福。
周清常住的家在市區,是一棟小別墅,裝修奢華。他在地下買了四個車位,修成一個入室大車庫;地下室有個小酒窖和娛樂室,整體歐式風格,家具名貴講究。周清的妻子叫楊茉,她和周清年紀相仿是對老夫妻,她年近四十歲,穿着打扮和這個講究的家庭氛圍不一樣,她看上去很普通,脂粉未施,但笑容親和,脾氣溫和。
周清領着林期從電梯出來,楊茉上前迎接笑說很久不見林期,記憶裏上次見林期,他還是個大學生。
林期笑喚了一聲嫂子,旁邊的周清玩笑道:“你還記得你嫂子?”
林期有些不解,笑道:“怎麽會不記得?”
“她老了那麽多,齊齊都說她像我們家保姆。”周清斜了眼楊茉,言語帶笑。
林期對這話感到有些不适,他略微尴尬看了眼楊茉,卻驚訝發現她依舊笑盈盈,似乎未對周清的玩笑感到不滿。
楊茉笑回擊周清,說道:“我都已經四十歲了還什麽老不老,就是老了。四十歲就該有四十歲的樣子,像你一樣還把自己當年輕人,真是不正經。看看林期這樣的才叫年輕人。”
周清笑了聲,忽然回頭認真打量起林期。的确,和林期相比,他老了。
林期定神,他想這是他們兩夫妻的相處方式。
周清和楊茉的兒子今年上小學二年級,名喚周修齊,是個很機靈有主見的孩子。大人讓他過去和林期打招呼,他忙着看電視看了眼林期,大聲道:“小叔,你先坐會,我看完電視過去陪你玩。”
林期笑道:“這孩子挺厲害。”
“皮得很。外公倒很喜歡他,一直叮囑我好好培養他,還要怎麽培養?就差給他吃龍肉摘星了。”周清說這話的時候,目光逡巡在林期身上,有幾分探究。
林期敏銳察覺到周清的打量,他轉過頭對周清笑了笑道:“外公肯定想讓齊齊接大哥你的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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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說什麽接不接班還太早了,也不知道他以後什麽樣,想不想接手張氏。我嘛,是趕鴨子上架沒辦法,我不想兒子和我一樣沒有選擇。”周清似笑非笑說道。
對此,林期沒說什麽,他擡手拍了拍周清的肩膀,自覺往餐桌邊走。
周清看着林期的背影,眼裏閃過一絲精明,随即他也往餐桌邊走,笑問道:“上次聽你說,你回來一直都在老院區工作,怎麽沒打算去新院區?”
“現在在哪個院區都一樣,都是當醫生。”林期笑了笑,神态放松眼神慵懶。
“你倒是不着急,新院那邊才是你爸這兩年重點發展的盤。我聽說姓王的一直在新院區,他雖然不比你能幹但比你資歷老,在醫院裏的時間更久,你別不當一回事,畢竟他也是……”周清話至一半,見林期眼神微芒掃過來,便咽下最後半句話,笑說道,“做個富貴閑人也挺好,你有這個資本。”
林期側過臉,不讓周清看到他的表情。周清則一個晚上再沒提起有關醫院工作的事。
晚餐,林期吃得不多,他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周清勸酒,楊茉勸菜都被婉拒了。周清放下酒杯,在桌上笑道:“你這也太不給面子了?”
“是你太客氣了,哥,自家人随意吃飯,你別弄得像酒局。”林期說道。他和周清都是獨生子,他們媽媽是親姐妹,也是他們外公張震東唯一的兩個女兒,兩家自小關系親密。在林期眼裏,周清就是親哥哥,他小時候很信賴敬重他。
周清被林期逗笑,忙着笑沒接話,但他心裏莫名因為林期産生了一種不适和壓迫感。他是張氏家族企業的總裁,身居高位多年,身邊很少有人能親近他,他也不願意被人太過于親近。林期是他弟弟,小時候他陪他一起玩,年幼的情意讓人很難有界限感,而林期身上散發出來的随性和青春讓他感到一種無形的落差。前兩天,周清去探望張震東,老人家很少誇人,但對林期贊賞有加,似乎信任林期多過于多年陪在他身邊的自己。連他媽媽張躍蘭在林期回來那天都心花怒放,她看着林期說年輕真好,總之,随之林期的回來,他這個大哥無形中就老了。落伍淘汰這兩個詞,不知不覺也圍繞在他身邊。
飯後,周清從口袋來掏出一包煙邀請林期一起到露臺上抽煙。林期起身随周清去陽臺,但他不抽煙,還建議周清有空去洗個牙。
周清發笑坐到一張椅子上,靠着椅背翹起二郎腿。他指尖燃上煙,懶懶把手挂在扶手上,旁邊就是一盆楊茉種的金桔,在夜晚的燈火下,小金桔微微發着光。周清眼裏也有光,一種迷蒙倦怠的光,他說道:“你在國外待這麽些年還像個小夥子,告訴哥,你不會還是個純情少年?”
林期笑了笑,對周清的笑話不置一詞。除了初戀趙穆,他在去德國留學前,還談過兩個女朋友,只是時間都不算長,都不過半年。
周清随意彈了彈煙灰,抽着煙繼續道:“結婚和戀愛是兩回事,結婚不能抱着不切實際的想法,有合适的對象就先成家。你的個人問題一定要抓緊,男人都是先成家再立業。”
“你變了不少,哥。”林期看着周清說道。
周清仿佛聽到了什麽笑話,大笑道:“是人都會變,你不會還認為有人不會變吧?”周清笑起來的時候有幾分像林期,他們是表兄弟,外形上多少有相似處。而周清年長的閱歷把他的氣質打磨得像一把刀,銳利犀利。
“誰不會變?你不變難道現在還能回過頭,喜歡你自己十五六歲時喜歡的對象?不幼稚嗎?”周清追了一句話。
“那時候的對象不也會長大變成熟嗎?”林期徐徐說道。
周清又抽了口煙,他斜了眼林期,一時間不知道是想嘲笑他還是羨慕他依舊情感飽滿。他想起了一件事,揶揄提起:“你記不記得你大一的時候問我借錢的事?”
這事讓林期愣了愣,徐徐點了點頭。
“當時是想帶女朋友一起出國是不是?那女孩叫什麽來着,你還記得嗎?我記得叫瓜瓜。女朋友家裏沒有錢,你想帶人家一起出國,一早就開始計劃。我錢是給你準備好了,等了幾年也沒有等到你來借,後來是怎麽了?”
周清笑盈盈,林期沉默無言。
周清看出林期的郁悶,他樂了,彈了彈煙灰說道:“好了好了,不說以前的事情。我們是兄弟,哥勸你一句,結婚找個乖的聽你話,崇拜你的人就可以,這樣以後才享福。你條件這麽好,何必去遷就別人?聽小姨說你的相親對象各方面條件都很好,後面要找這麽合适的人不一定找得到,你年紀也到了,結婚沒有錯。更何況你有結婚傳宗接代的責任。”
林期在周清身上看到了生活的狹隘縮影,而他從國外回來的這一年多,能明顯感受到情感和自由的沖突壓力。于是林期聽着聽着,笑嘆了口氣說道:“哥,你真的變了很多。”
周清知道林期不會被說服,笑了笑說道:“你到了一定年紀就會明白。哥和你說的都是心裏話,不怕你笑話。”話落,周清抽完煙将煙頭摁滅在金桔花盆裏。
林期轉過身靠在扶欄上,目光深邃望着樓下院子裏的水池,黑夜裏池水寂靜無聲。周清說的瓜瓜就是趙穆,林期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這個昵稱了。而他之所以叫她瓜瓜,是因為她那時候身上總有股甜甜的香瓜味道,很特別。趙穆解釋原因是家裏用的香皂是她媽媽做的香瓜手工皂,外面買不到。而那時候趙穆笑起來也是甜甜的,活潑可愛,“瓜瓜”兩個字很像她的脾性。
他們讨論過出國留學的事情,那時候林期大學剛開學,因為聯系趙穆不方便,第一次他感受到強烈的思念。他開始計算以後像這樣的分離還會有多少,結果一算發現到他們真正獨立結婚之前,他們可能都要分離。
于是好不容易等趙穆打來電話,林期就問她:“瓜瓜,我以後出國去留學,你要跟嗎?”
“出國要很多錢吧?我家裏肯定沒有錢讓我出國去讀書哎。”趙穆說道。
“那你怎麽辦?我出國後,你一個人孤零零留在國內嗎?”林期心裏總是害怕着趙穆一個人孤單,嘴上笑說道。
“你要去很久嗎?”
“肯定要很久,至少兩年。如果你大學還準備在省內讀,不來我這邊,我們至少分開要六年。”林期吓唬趙穆。
“好久啊。”趙穆沒想過要這麽久,不由出神。
“所以你也想辦法出國吧。”林期笑說道。
趙穆想了會道:“不行啊,就算我家有錢,我媽肯定也不會同意讓我出國。”
“你媽一直說女孩子讀書沒用,反正遲早要嫁人,那你就告訴她,你嫁給我了,要跟我出國了,這樣可以吧?”林期笑嘻嘻。
“哼,沒和你開玩笑。”趙穆不樂意。
林期低聲笑着,直到趙穆在電話那頭嘆息問:“我出不了國,我們要分開那麽久,是不是早晚會分手啊?”的時候,他才意識到玩笑開大了。而他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這個現實的問題,因為他從來沒有考慮過有和趙穆分手的情況。
“會嗎?”趙穆又追問了一句。
“不會,傻瓜。”林期說道。“傻瓜”他是說趙穆,更是說他自己。因為他竟在沒有任何準備的情況下,就拿這種話去逗趙穆,于是他開始認真考慮這件事情,才有了後來他想帶趙穆出國,找周清借錢的方案。
電話那頭的趙穆因此陷入了沉默。
林期能感受到趙穆變得不開心,他不由自責心疼,于是他轉開了話題問她:“你這兩天在學校裏有認真讀書嗎?過得怎麽樣?”
“都挺好的。”趙穆回答。
“有不開心的要告訴我。”林期說道。
“好。”趙穆答應,但因為聯系林期對她來說也不方便,有些事情她便漸漸不說了。
回憶在林期腦海裏慢慢轉悠着,手機震動将他拉回現實。他低頭看信息,是楊依容又發來問候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