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瘋子

西闵這支軍隊的用度,似乎和西疆別處不同。表面上,用度都是極簡的,但是卻處處講究。這些事物,本來交給各軍的參将照看着就成,可是在西闵這裏,方啓将軍居然事事都要親自過問。最初的幾回,我們的布匹也被挑了幾次錯,于是少不得需要更加用心。

王伯時常抱怨,說工序多了這麽許多,進項卻一點也沒有多。我和夏容只好好言安撫衆人。這個新接觸的方啓将軍,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還知道得并不那麽真切,只得小心翼翼照辦他的吩咐。

我們淩容鋪的工人,大多都是從綿城帶過來的。夏容曾經說過,這些人都是從祖上就跟着他們夏家的,如若就在綿城将他們遣散了去,他們也不知該去往哪兒。何況,這些人都是對夏家死忠的工人,綿城縱然還有其他的上好的織錦莊子,他們也斷然不會投奔過去。

于是這樣多的人,只能跟随者夏容的家人,都來到了綿城。

他們的紡織刺繡手藝,自然是極為出色的。當時在吳參将手裏的時候,吳參将要我們的貨品不能太出色,饒是他們都憋着一股氣。如今方啓要的東西略略講究了,這些工匠都面露喜色,日日辛勤在工坊裏勞作,似乎是絲毫也不覺得辛苦。

最初的幾回過去之後,方啓似乎對我們的貨品也十分滿意,再也尋不到什麽錯處。

我和夏容總算長籲了一口氣。我也略略得了閑,這一日,得以在西闵這裏好好逛一逛。

西闵的街市,和江南相比,自是不如江南的鱗次栉比、樓閣講究,但因着這裏風俗和江南大不相同,士兵和百姓又是來自天南地北,街市上的店鋪裝飾雖然各不相同,但都各自透着別具一格的風情。一路走過,各種口音相雜,行人面貌氣質各異,也頗好看。

許是因為方啓将軍喜歡胡笳,這一條街上,竟有不少頗為講究的胡笳鋪子。每個鋪子門口,都有人吹奏胡笳。技藝高低參差不齊,但胡笳聲咽,交錯之中,風味別然。

我走進一間胡笳鋪子。這鋪子不大,鋪子中除了售賣胡笳,還有販賣從西疆各處甚至漠北運來的香料貨品。一進店門,香氣襲來。

我深吸了一口氣,不禁嘆道:“好香。”

那老板原本懶洋洋倚在角落裏,半閉着雙目。此時聽得我稱贊,立刻站了起來,笑吟吟道:“這都是最好的香料,絕不摻假,童叟無欺。而且我這裏的不少香料,還可做藥材。公子,來一些麽?”

我伸手在一袋香料裏探了探,問道:“你這梳窩,是從哪裏得來的?”

那老板眼睛彎彎的,道:“公子果然是行家。一眼就認出了這個是梳窩。不瞞公子說,我來西闵已經有大半年了,公子還是頭一個一眼就認出我的梳窩的。這個梳窩,是我先前在漠北經商,從漠北得來的。公子您看,都是極佳的。”

我拿起一些梳窩,仔細看了看,問道:“這梳窩,不是應該産在江南的麽?比如綿城?”

那老板笑道:“江南的梳窩,自然是極好的。但漠北近幾年也有了梳窩。公子可知道,這梳窩原本就是從漠北四國中引進我大景的,百年來,江南種植梳窩益盛,但漠北的梳窩,自然也是上佳。而且漠北四國中,對梳窩都是推崇備至。漠北醫藥也是有年頭的,對梳窩的服用上也有些偏方子。只可惜在我中土不甚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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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沉吟不語。

那老板又道:“公子家人中,可是有正服用這梳窩的?”

我頓了頓,點點頭。

那老板道:“那就來一些麽。公子若在我這裏買了梳窩,我還可以另取一些上好的紅糖贈予公子。公子您也知道,西闵這個地方,紅糖最是不易得的。但我從漠北那兒聽說,這梳窩,可需上好的紅糖一并配合着服下,方才有大效用……”

那老板依舊絮絮叨叨,我略略有些頭疼。

我對他道:“來一些吧。大概服用一個多月的樣子,你斟酌地給我稱了就是。”

那老板聽聞我如此說,自然喜不自禁,登時就去取了秤砣細細給我稱量了去。

許是嗅得久了,梳窩獨有的香氣,終于漸漸從百香中分明出來。

紅糖。這梳窩的服用,果真需得紅糖。

我記得那時候,景非從綿城給景成送來的梳窩中,都會細細寫了一個方子:“梳窩一百錢,均為去年三月份新鮮采摘。每晚戌時,取五錢,連須水一碗煎開,加适量紅糖乘熱一次服下。連續半月。期間忌辛辣之物。”

并且,他總是會再加一句:“需加适量紅糖,方可得出此不凡效力。”

我們當時竟然懷疑了他。

人心最是難測。

人心也最是無奈可笑。

我正想着,老板早已包好了藥給我,用了細繩包紮好了。我拎着,道了聲謝,正要擡腳出門,卻被一人猛地撞到了地上,同時一股濁臭的酒氣撲鼻而來。

原本包紮好的藥登時灑了一地。

我還沒回過神來,便聽得那老板急切切地問道:“公子,你沒事吧。”又嚷道:“你這個瘋子,又來我這裏搗亂。你是存心想讓我們都做不成生意不是?”

我擡眼,只見一個須發斑白蓬亂的老者,頭發将他面容遮住。他正揉着屁股站起來,一邊也大聲嚷着:“叫這麽兇做什麽!”

那老板道:“老瘋子,你還以為你是協領啊?做你的清秋大夢去吧。你現在就一個廢人,別給我擺什麽三品武官的譜兒。”

那老者身影一醬,忽然上前跨上一步,揪起那老板的衣領,沖他道:“你說什麽?”

那老板抖抖索索,可見是有些懼怕,但嘴上還是逞強:“我說的不對麽?你看看你,整日就在這裏游蕩,喝酒也不給錢……”

他的鋪子門口,此時也圍了不少人,其中還有不少兵士,都笑着在那裏看熱鬧。

那老板望望門口,許是見有人來了膽子也狀了,于是他胸脯一挺,沖着門外喊了句:“你們說是不是?”

那老者手一松,老板立即向後退了幾步,卻不想撞到了他的櫃臺上,碰灑了不少藥材到地上。他又忙不疊地要退開,卻又撞到了那老者身上。藥材中有些圓潤的,此時滴溜溜地滾着四散開。他兩人猝不及防,踩到了藥材上,于是腳底一滑,兩人同時跌落在地上。

門口聚着的人群中登時爆發出一陣哄笑。

老板面上紅一陣白一陣,一邊掙紮着起身,一邊對還坐在地上的老者冷笑道:“你這瘋子,還不快走?你不是武藝驚人麽?你不是號稱勇士麽?怎麽手腳這麽不靈便了?”

那老者此時卻和方才判若兩人,垂着頭不說話。

老板似乎膽子更壯了,又冷笑道:“我就說嘛,你早不是什麽協領了。趁早趕緊給我滾出去。莫髒了我的店。你若餓了倒是可以往我這讨點飯吃。我就當積點陰德……”

忽然,那老者猛然擡起頭來。老板似乎怔了怔。

老者徐徐起身。他走到櫃臺前,對着那一袋梳窩仔細看起來。

老板往後退了退,一邊顫聲道:“你……你要做什麽?”

老者不答。

老板又往後退了退。門口衆人也安靜下來。

忽然,老者抓起那一整大袋梳窩,往空中就是那麽一掄。梳窩登時全部灑在地上,香氣四溢。

老板跳腳:“你這個該死的瘋子,我要把你抓到方将軍那裏去。看方将軍怎麽處死你。”

他沖上去,扯着老者的胳膊就往外拽。

老者突然放聲大笑,由着他拽向門外。

我在門口站着,老者經過我身邊時,他被老板死命地朝前一扯,遮住臉頰的長發被吹開來。

我清楚看到他左臉上的那道長長的疤痕。

我心念一動,不禁往前追了幾步,要看那老板會把這老人帶到何處去。

此時門口衆人已經漸漸散開,我在人群中穿梭着,追随着那兩個人。

卻見他們突然停住腳。

我一看,只見一個身穿甲胄的年輕将領,正笑吟吟坐在一個胡笳鋪子門口,似乎是在饒有興致地挑選着胡笳。

他的身後,只站立着五個士兵。

那老板撲通一聲跪下,哭喊道:“方将軍啊,方将軍可要為草民做主。這個老瘋子又來我的鋪子裏搗亂,損了我好些上好的藥材啊……”

原來那就是方啓。

只見方啓微微擡頭,看了看那老板,又看了看直直站在他身旁的那個老者,笑道:“瘋子的事情,不歸我軍中管。”

那老板磕了個響頭,道:“将軍不知,這老瘋子原來就是西闵軍中的,原來還是個協領,不知後來犯了什麽錯,就被降為普通士兵了。然後他就一直瘋瘋癫癫的。”

方啓“哦”了一聲,望了望那老者,面上依然帶笑。

過了片刻,他一擺手,然後道:“将他們統統帶走。”

那老者掙紮了一下,嚷道:“你要把我關到哪裏去?”

方啓笑道:“不關你。看你也餓了累了,我給你好吃好睡,好不?”

老者默然,由着士兵押着去。臨走的時候,眼睛突然直勾勾地盯着方啓手中的胡笳,然後嘆了口氣。

老者被士兵押着走了幾步,卻聽得方啓突然道:“且慢。”

他拿着胡笳,走到老者面前,笑道:“你也好這個?”

老者頭微微一昂,不答話。

方啓盯着他看了一會兒,又問道:“你左臉頰的疤痕,是怎麽來的?”

老者身子一顫,但依舊雙唇緊閉。

方啓嘆了口氣,忽然緩聲道:“我聽得人說,原先太子殿下駐守西疆的時候,他身邊有一個善吹奏胡笳的協領。太子殿下非常信任他。那個協領常常和太子殿下一起吹奏和歌太子殿下寫的詞。其中有這麽一句:‘瀚海白骨,愁雲野魂,不知千裏幾歸客……’”

我聽聞,一怔。只見那老兵似乎也是一怔,他終于回過頭來,看着方啓。

方啓微微一笑,擡手輕輕一揮,道:“帶走吧。”

士兵押着那兩人去。方啓略略頓了頓,方才緩步跟着走了。

我依然怔在不遠處。行人穿梭,我卻許久沒有緩過神來。

好一會兒,我才正想轉過身離去。

卻聽聞身後一個熟悉的聲音。

那聲音中透着狡黠的笑意:“任蘭舟?”

我回過身來。果然是他。

只見他折扇輕搖,目光中一副自得的神情,又道:“我看了半天,果然是你。”

作者有話要說:1.28:第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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