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求佛

我被抛在荒郊野外的破廟中。我醒來的時候,頭還是昏沉沉的。我記得我是被人一棍子打昏的。

我還記得我昏迷之前見到的最後一個人是秋婆婆。

她面帶譏诮。

我望望外面,漆黑一片,廟內寂靜無聲。我的雙手依舊被捆綁着。

我微微蜷縮起雙腿。然後,聽到細碎的腳步聲。

來人共有兩位,都是一身黑衣,又用黑布蒙着臉。其中一人看了看我,扯着尖細的嗓子,回過頭對另一個人道:“不會錯的。”

另一人點點頭。先前那個人便走過來,拉起我,低聲道:“快走。”然後從背後推了我一把。

我被他推得踉跄。雙腳酸麻,邁不開步子。他們不滿意,于是又推了我一下。

走到門口,我只見一輛馬車,那人又道:“上車。”

我上了車,始終一言不發的那人和我一起坐在車內,另一人在前頭趕着馬。

馬車緩緩行進。同乘之人還是未發一言。不知道走了多久,馬車停下。趕車的人掀起簾子。

同乘的人跳下車。我也下了車。雙手捆着不靈便,下車的時候差一點摔個跟頭,幸好那人伸手扶了我一下。

我低啞地道:“多謝。”

那人還是一言不發,松開我,扭頭便往前走。

我這才發現前面高牆巍峨。

我大驚道:“皇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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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還是徑直往前走。另一人依然尖細着嗓子道:“快走,快走。”

我趕緊跟上。不知道是哪一處的宮門,走了很久,竟然沒有看到一個守衛。

我正詫異着,便聽到前面有人喝道:“什麽人?站住。”

尖細嗓子的人忙上前,從懷裏掏出個什麽東西,模模糊糊看上去像是個令牌,給那守衛看。

那守衛看了看,仍然道:“亥時已過,任何人不能進出內廷。兩位又穿着夜行衣,還帶着一位身份不明之人,請恕我……”

他話還沒有說完,那始終一言不發的人走上前,好似掀開了自己的面罩。

那守衛一見,立刻就退到了一旁,低垂着頭。

那人依舊戴上面罩,接着往前走。

另一人輕輕“哼”了一聲,對守衛道:“放聰明點。”然後招呼着我只管往前走。

我并沒有來過皇宮幾次,但走着走着,眼前的路開始變得再熟悉不過。

永康宮。皇後的永康宮。

我忽然意識到了什麽,仔仔細細盯着那始終一言不發的人的背影。

我快步上前,沖着他道:“文公公。”

他略略頓了頓,停下腳步,回過頭來。稀疏月光下,我看見他目光澄澈。

他道:“走吧。一切以後再說。”

我跟着他進殿。永康宮一如既往的佛香,沉沉籠罩而下。

他終于揭下面罩。早有小太監迎過來,道:“文公公,皇後在等着你呢。”

文公公對我招招手,我跟着他來到內室。

大景朝的皇後正端坐在那裏,手上佛珠依舊。我記得我上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是在戶部的牢房裏,她對我說,沒有她的允許,任何人都不能弄死我。

我也記得孟客之說過,皇後和太子都鬧翻了,就因為皇後不讓我死。

我望望皇後,永康宮內明晃晃的燈光下,我看到她兩鬓微霜。她目光直直地射過來,仿佛盯着我的臉,又仿佛其實并沒有在看我,只是越過我,望着別處。

四周靜默無聲。文公公退立在一旁。

終于,皇後唇邊浮起笑容:“任蘭舟,你還活着。”

她的聲音太輕微,最後幾個字,我幾乎要聽不到了。

我微微一笑,點點頭,道:“是,我還活着。”

她緩緩點點頭:“好。好。好。”

最後一個“好”字聲,參雜了笑,似乎是迸發出來的。緊接着她放聲大笑起來。她笑得太厲害,渾身顫抖,佛珠被她緊緊捏在手上,也随着她的身子晃動不止。

“哈哈哈……,任蘭舟,你還活着。”

她突然站起身,撲了過來。她沖到我面前,猛地伸手用力抓着我的肩膀。她的十個手指尖深深地用了十足的勁道掐了進去。

我被她掐得生疼。我怔怔地看着她。

皇後的臉色蒼白,面容瘦削,雙目深凹。她的雙眼閃爍着異樣的光彩。她笑容愈勝,但她的笑聲中卻又夾雜着哭腔,似乎帶着近乎于狂亂的絕望。

“你還活着!”

她又喊了一聲,用力搖晃着我,然後,她突然住了手,又猛然推開我。

我被她推得差一點倒在地上。

她卻不理不睬,跨過我身邊,踉踉跄跄往前走。

我随着她的身影望過去,只見皇後走到她的佛龛前,突然撲通一聲跪下。

她喊着:“阿彌陀佛!她還活着!她真的還活着!”

她開始一下一下,用力地磕着頭。

她頭發亂了,頭上的朱釵散落了。她手上的佛珠伴随着她每一次的磕頭一下一下也重重地碰在地上。

砰!砰!砰!……

一下。兩下。三下。……

她始終沒有停下的意思。

我聽見文公公喊道:“娘娘。”

他沖了過去,扶着皇後,要阻止她繼續磕頭。他哭喊道:“娘娘,你不能啊。你要保重鳳體啊。”

皇後似乎怔怔的,她回頭頭來。她還是笑咧着嘴,她的目光散亂。她似乎在看着文公公,又好像并不是在看他。

她輕聲道:“文安,你知道嗎?她還活着!任蘭舟還活着!”

文公公哭喊道:“是。她還活着。我知道您高興,知道您百般懸着的心終于放下了大半。可……可您要保重鳳體啊。”

皇後癡癡地道:“保重……鳳體?”

文公公道:“是。地上冰涼,娘娘,您還是起來吧。”

皇後被文公公拉着,緩緩起身,又突然跪下去。

她望着佛像,道:“文安,佛主菩薩,他們不會騙我?”

文公公嘆了口氣,道:“娘娘,他們不會騙您。您的誠心感天動地,他們一定不會騙您,一定會幫您的。”

皇後搖搖頭,道:“文安,你在騙我。我犯下的罪孽,這麽多,老天爺一定會狠狠地懲罰我。”

文公公又跪了下去,道:“娘娘,您千萬別說這樣的話。您的心,奴才都明白。老天爺也明白的。”

皇後一言不發。文公公又慢慢拉着她起來。

皇後由着他扶着,又坐回到位子上。

她半垂着頭,靜靜地坐着,一動也不動。

文公公退到一旁。我望了望他,只見他滿臉是淚。

我怔怔地看着這一切,心下迷茫無緒。過去的記憶傾瀉而來。我記得就在這個殿內,我被皇後責罰的每一次,她那些時候對我每一次的諷刺挖苦。皇後在我眼中,從來都是高高在上,冰冷刻薄。和剛才的她判若兩人。

她還是沒有擡起頭。文公公也只是低着頭抹着淚。

又過了許久許久,突然一個宮女匆忙走進,奏道:“娘娘,太子殿下……”

她話未說完,只聽紛亂的腳步聲傳來,密密匝匝,又都瞬時在殿門口一齊停住。

那人來了。

他走進來。一步,兩步,三步,四步……

他走近,走過,走到前頭去。

我看見他杏黃色的衣擺,熟悉的花紋。我死死盯着那些花紋,直至我似乎感到雙眼生疼生疼了,我似乎被刺痛。

我閉上雙眼。

這個時候,我耳邊終于沒有了方才的那些轟轟隆隆響聲,終于開始能漸漸聽到他的聲音了。

“……母後,請允許兒臣将任蘭舟帶走……”

“哐當”一聲,似乎是皇後的佛珠掉落在了地上,“你,你要把她帶到哪裏去?”

景成冷笑道:“還能帶到哪裏去?自然是刑部大牢?”

皇後道:“我,我不準你帶她走。她哪兒也不許去,就在我這裏,就在我這裏。”

她似乎發了狂,她重重拍打着座椅的扶手。

景成冷冷道:“母後。任蘭舟是被定過罪的。而且,她先前越獄潛逃,罪加一等。戶部已經關不住她。兒臣此刻,要把她關在刑部大牢,嚴加看守,任何人不能接近她。”

我思緒迷亂。白天所聽得的一切,和方才所聽得的一切混雜在一起。

我睜開眼,景成就站在我面前。熟悉的背影,熟悉的衣裳。他的一切一切我都是再熟悉不過。

不過他的聲音,為什麽如此冰冷,似乎從來沒有聽見過?

不。不。我是聽見過的。那一日,在戶部的牢房中,他冷冷地抛下了那些話的時候,他的語氣,和現在,是一模一樣的。

皇後站起身,道:“成兒!你要逼母後嗎?”

景成做了個揖,道:“兒臣不敢。兒臣只想提醒母後一句話,我大景朝自開國以來,祖宗就定下了規矩,後宮不得幹政。任蘭舟先前犯下的大罪,乃是她尚在女官時候犯下的罪。任蘭舟雖為女官,但所涉及的案子也牽扯到政務。母後雖貴為皇後,一國之母,但也不能違背了後宮不得幹政的祖訓。兒臣,懇請母後三思。”

他加重了聲音。

皇後冷笑道:“好一個後宮不得幹政。好一個太子。”

她大笑道:“文安,文安,你快來看看!看看本宮生養出來的好兒子!好兒子!”

她抓起身旁的茶杯,哐當一聲擲在地上。

茶杯登時裂成碎片,碎片四散。

有宮女驚叫道:“太子殿下。”

只見景成緩緩擡起衣袖,輕輕在左臉頰拭了一下,然後又垂下手。

我隐隐看到他的衣袖袖口上沾着點點鮮血。

景成又道:“兒臣再次懇請母後,允許兒臣将任蘭舟帶走關進刑部大牢。倘若母後依然執意不允,兒臣所帶來的人,就在門口候着。只要兒臣一聲令下,就再也由不得母後了。兒臣可不想擔着不孝的罪名。”

皇後冷笑道:“好一個在自己母後面前逞威風的太子!我大景朝的太子,真是威風!成兒,你趁你父皇病卧龍塌,就這樣目無尊長,不忠不孝,犯上作亂?”

景成冷冷道:“兒臣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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