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玉臺崩落(二)
百花宴後,梁姝生了一場不大不小的病,昏昏沉沉半個月,再未踏出梁府一步。
不過這半個月的時間,梁彥幾乎每日都會拽着林蒼鶴來探病。
說也奇怪,春闱過後,林蒼鶴高中,陛下授翰林院修撰,梁姝以為他應該算不得清閑。
但梁彥每日拉他過來他也每每欣然而往。
最初幾日到了之後他也不做其他,安安靜靜的坐在屏風外,一杯又一杯飲茶。
直到第四天,梁姝身體總算有了好轉,從床上下來走到屏風外便見林蒼鶴手中握着一本書讀的認真。
甚至并未聽到她的腳步聲。
她心中好奇便湊近去看,瞧見前兩行字後她眼底便忍不住慌張起來。
恰在此時林蒼鶴擡起了頭,看到她雙頰微紅,目光落在自己手中的書上,林蒼鶴突然反應過來,手忙腳亂的放下了書,有些着急的解釋道:“這書就在案上,我一時看的入了神,實在抱歉。”
書是市井話本,梁姝因體弱被困在方寸之地,便格外憧憬外面的煙火氣息,所以也就偏愛看些市井話本聊以解悶。
這些畫本有志怪妖狐,有書生小姐,也有駭人慘案。林蒼鶴手中的那本講的便是落魄書生和官家小姐的恩愛情仇。
想到裏面的內容梁姝忍不住臉紅,林蒼鶴似是有感一般,臉也随之便紅了,他掩唇輕咳:“這書甚是有趣。”
時人對于這種話本大都是瞧不上的,何況是林蒼鶴這般天下聞名的才子,梁姝只當他在敷衍。
看她似是不信你試試,林蒼鶴正色:“這書中的姑娘,敢作敢當,愛恨鮮明,稱得上奇女子。”
他是當真喜歡。
此後的十餘日梁姝便樂于将自己搜羅來的話本借給他看,林蒼鶴也并非白看,之後幾日他來時都會帶來一副畫作為回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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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蒼鶴少有丹青流傳在外,但據親眼瞧過的人說他是少有的妙手,梁姝從未見過,到如今一見便覺得用妙手形容還是不夠的。
幾本書換了十餘幅林蒼鶴的丹青,梁姝對他的印象也不可能不好。
收了四幅畫後梁姝便發現了,這些畫單看是畫,放一起又是另一幅畫。
畫有十二幅,只不過這最後一幅畫梁姝并未收到。
梁姝的病已經大好,難得有精力細心打扮了,在堂中的椅子上坐了一刻鐘遠遠便聽到梁彥的聲音:“阿姐,我來看你了。”
眼見綠色的小小身影跑過來,梁姝探頭去看,少許,梁彥已經到了梁姝面前也沒見另一人的身影,梁姝心中難掩失落。
梁彥趴在梁姝雙膝上:“阿姐,蒼鶴哥哥今日還未回府,我便自己過來了,你今日好了嗎?”
梁姝點點頭,摸了摸梁彥的頭:“阿姐已經沒事兒了,你明日便不用過來了。”
“啊?”梁彥不情願。
“啊!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哪裏是惦記我,是不想上學吧,你已經在我這裏躲了半個月了,再躲下去,看阿父怎麽教訓你。”梁姝撅了噘嘴學他。
這日過後,梁姝許久沒有再見林蒼鶴。
直到兩日後,梁姝才知道林蒼鶴被貶谪離京,當日晚上便已經離開京城。
梁姝不明白,林蒼鶴待人向來溫和,處事也很有章程,初入朝堂怎麽可能與人結怨,憑什麽如此潦草便被貶谪出京。
她問阿父,得了一句:“阿姝,做人啊,難得糊塗。”
梁姝不是一句話便能打發的人,她便越發的想弄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麽,但知道內情的人寥寥無幾,這些人對此都諱莫如深。
半月後,梁姝收到一封三皇子的密信。
信中說可以告訴他林蒼鶴貶谪一事的原委,但需要見面詳談。
對你他們的辦法總要比對伯父多。
那日馬車上林蒼鶴的話時時刻刻警醒着她,她并未赴約。
但即便如此,不久之後京城中便有了她與三皇子的流言,流言的故事千奇百怪,但總歸逃不了一個主題:丞相府的三小姐與三皇子有染。
對此梁姝一無所知,林蒼鶴被貶後她便再未出過府。
只是阿父來看她的次數多了起來。
梁姝年幼,她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阿父看她的神色,若是再過些年,梁姝必定能夠分辨出在阿父那雙見證過無數宦海浮沉的眼睛中,那一刻盡是對幼女得到憂慮和憐惜。
那日落雨,阿父一人撐着傘過來,剛剛進屋,傘還未收好便開口問她:“阿姝,你可喜歡蒼鶴?”
阿父猝不及防的一句話讓梁姝愣在那裏。
喜歡?梁姝是從未想過的。
但她想起落雪時的初見,想到那副還未收到的圖,想到他離京時未來得及見最後一面的遺憾。
相處時短,但已然足夠某些情愫滋生。
梁姝有些羞赧,低頭不敢去看阿父的眼睛。
阿父又問:“你願嫁給他嗎?”
梁姝震驚的擡起頭,阿父将手中捏着的信遞到她的面前:“蒼鶴是個值得托付的人,他雖行事溫和,但手段淩厲,亂世之中是有能力護住你的,雖說他如今仕途不順,但對你來說離開京城,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梁姝看着手中的信,一時失語。
阿父伸手輕輕抱了她一下:“阿姝,好好想一下。”
信是林蒼鶴寫給阿父的,他的字淩銳,灑脫。
信中他問候了阿父和家中兄弟,又告知一切安好,言談中沒有絲毫怨怼,只在信的最後求娶梁姝。
雨漸漸停了,阿父正要離開,梁姝叫住了他:“我願意。”
弘昭十八年夏,陛下為梁姝和林蒼鶴賜婚。
弘昭十九年中秋,那是他們的婚期。
随着梁姝賜婚的消息傳出,京城中的流言漸漸消弭。
三皇子如何羞惱憤怒也已然無濟于事。
日子平靜了很長一段時間。
卻又在深秋蕩起一層巨大的漣漪。
阿父深夜被急召入宮,整整兩日沒有回府,兩位兄長也忙碌起來。
即便梁姝養在深閨也隐隐聽到消息,陛下突然咳血昏迷。
梁姝盯着院子裏的那棵香樟樹,天似乎要變了。
她心底惶惶不安。
大病一場,即便當今陛下不願承認,但他老了,多年沉疴,積重難返,如今開了一道口子,身體便一發不可收拾的潰敗下去。
即便強撐,在政事之上他有心無力。
太子監國,朝堂不穩,大皇子,四皇子在這場奪嫡之争中早早下臺。
三皇子勢力在朝堂盤根錯節,太子舉步維艱。
看着阿父的蒼老和兩位兄長的滄桑,梁姝不止一次提起:“阿父,您致仕歸鄉吧,我們一家人離開京城。”
阿父搖頭:“食君之祿,忠君之事。”
于是便這樣撐着。
心驚膽戰中,梁姝和林蒼鶴婚期将近。
阿父希望梁姝在相府出嫁,由相府府兵護送她前往永州,但陛下下旨特赦林蒼鶴提前一個月回京,與梁姝在京城完婚。
林蒼鶴在京城并無房産,他與仆從下榻在阿父的一處私宅。
梁姝一邊期待多日不見,不知他如今可好,一邊又因逐漸逼近的婚期忐忑。
成婚前日,梁姝久不能眠,她坐在院中擡頭望着空中圓月,心底的悵然卻總是揮不去。
午時,府上忽然燥亂起來,梁姝出門查看,便被目前堵了回來,她手中牽着昏昏沉沉的梁彥,身後是總是跟在父親身邊的府兵,母親神色慌亂:“阿姝,帶着弟弟去找蒼鶴,阿一會護着你們。”
府上已經亂成一團,梁姝甚至來不及詢問究竟怎麽了便被母親推着走開。
她握着梁彥的手向外跑,耳邊一遍遍響起母親的話:“好好活着。”
京城街中無人,梁姝和梁彥很快被巡邏的府兵發現。
阿一替他們攔下追兵,梁姝不敢停下,她緊緊握住梁彥的手一味的向前跑。
昏黃的長街下,梁姝撞進一人懷裏。
她沒有看清那人的模樣,但他順勢抱住了她,在她耳邊說:“梁姝,是我。”
盡管許久未見,但梁姝聽出了他的聲音,像是突然有了依靠:“林蒼鶴。”
林蒼鶴牽住了她的手:“跟我走。”
他們坐上一輛簡陋的馬車,緩緩向城門駛去。
直到此刻梁姝才有機會問了一句:“究竟發生了什麽?”
林蒼鶴沉默了很久:“太子造反,勾結陳國,伯父也被牽扯其中。”
“怎麽會呢?”梁姝吶吶道,是啊,怎麽會呢,她清楚阿父是怎樣的人,他不可能做出叛國之事,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如今一道明晃晃的罪名扣下來,阿父如何摘的清。
她問:“阿父他們,會怎麽樣?”
“滅門。”
冷冰冰的兩個字響起來,梁姝低頭看了梁彥一眼,他不是很明白發生了什麽,但也知道出了很嚴重的事情,因此不哭不鬧,安安靜靜的怕打擾到阿姐。
“我要回去。”梁姝喃喃道,“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林蒼鶴沒有阻止,甚至沒有勸解,他只是靜靜的看着她。
看着那雙眼睛,梁姝才回過神。
還有梁彥,還有梁彥,如果她也死了,梁彥怎麽辦?
馬車被人攔住,林蒼鶴示意梁姝藏好不要出聲音,下了馬車與士兵周旋,梁姝沒有聽清他說了什麽,但士兵沒有繼續為難。
梁姝緊緊抓着梁彥的手,不住的摩挲,明明只是初秋,她卻覺得整張皮都繃的僵直。
馬兒忽然嘶鳴,馬車側翻在地。
這一切來的過于突然了,梁姝下意識護住了梁彥。
馬蹄聲漸漸逼近,梁姝看到了三皇子,他坐在馬上,手持長弓,微微低頭,睥睨着看過來。
一揮手,他身後的士兵便朝他們跑了過來。
梁姝不知道梁彥和林蒼鶴被帶去了哪裏,但三皇子将她帶到了刑場。
她坐在馬車上,隔着人群看到阿父和兄長,他們赤着膊跪在那裏,三皇子的聲音如蛆附骨般的在她耳側響起,那股陰冷之氣沿着她的骨頭一點點在她全身各處爬開:“我見過許多被腰斬的犯人,運氣好點的碰到個老練的劊子手,一斧頭落在腰椎骨的空隙,便能早早斷氣。”他的手落在她的後腰,感到她皮肉的抖動似乎格外的興奮,“但若運氣不好,遇到個新手,斧頭卡在骨頭裏,便要多挨些時間了。”
梁姝臉色煞白,唇瓣抖動着說不出話。
三皇子越發愉悅:“聽說這次行刑的幾個劊子手可是都沒殺過幾個人。”
“求,求你......”梁姝聲如蚊吶。
“求我?我倒是想幫你,可這是父皇親自下旨,我可不敢抗旨,你要知道就連太子殿下昨晚都已經死在牢中了,救出你和你弟弟可是廢了我好大一通功夫呢。”
行刑官“行刑”兩個字像是尖刺紮在梁姝心上,她看到劊子手手中的斧子高高舉起,又重重落下。
皮肉被剁開的聲音隔着很遠傳到梁姝的耳中,她雙目已經被眼淚模糊,只能隔着人群看到地上不知是誰還在扭動着身體。
“啊!”
血淋淋的現實和畫面沖擊着她,她一生清正不屈的父兄,以一種無比屈辱的姿态死在了人心陰詭之中。
梁姝醒來時,已經回到了三皇子府。
外面天已經黑了,三皇子披着一件玄色長袍坐在她的面前,見她醒了他端過來一旁的湯藥:“喝了吧。”
他語氣算得上溫柔,但動作卻格外強硬,梁姝不願喝,他便将大半藥汁硬生生灌進她的嘴裏,然後拿出一條手帕擦幹淨灑在外面的藥汁:“梁家男丁已經被腰斬,女眷也已經充為官妓,至于你的母親,昨晚我去的晚了一步,沒能救的下她,已經自缢了。”
梁姝扭過頭不忍再聽,但耳邊突然響起來咚的一聲,她扭頭一看,才發現不遠處梁彥蜷縮着坐在地上。
他小小的一團,嘴角裂開,額頭淤青,幾乎看不出面容,但從他的動作中便能看出他心底滿是畏縮和恐懼,他想要靠近,卻又忌憚的看向三皇子。
“阿彥。”
三皇子看他們姐弟一眼:“梁彥,你阿姐喚你呢,快過來。”
梁彥不敢動作。
三皇子又道:“過來。”
梁彥緩慢的走過來跪在榻前,緊緊抓着梁姝的手:“阿姐,你終于醒了,我以為你也要丢下我了。”
“不會的,阿姐會一直在你身邊。”
梁姝坐起來看着三皇子:“林蒼鶴呢。”
“林蒼鶴。”三皇子像是此時才想起來這個人一樣,“死了。”
梁姝腦袋突然間一片空白,神情也變得格外的麻木。
三皇子卻沒有因她的反應而愉悅,他突然陰狠,湊近她,掐着她那一截玉藕般的脖子:“林蒼鶴,那是個什麽東西,如果不是他,你早就該是我的,就憑他,一個臭書生,跟我搶。”
看着她臉色紫紅,像是某種惡趣味被滿足,他放松了手上的力度,指尖順着她的皮膚下滑,挑開領口:“不過沒關系,該是我的便還是我的,八月十五,剛好,今日便做你我的洞房之夜。”
“你放開我阿姐!”梁彥突然發作打開了三皇子的手,然後緊緊趴在梁姝身上不肯動。
三皇子面色可怕,但他很快陰恻恻的笑了起來,伸手揪住了梁彥的衣領,将他從梁姝身上扯了下來,然後狠狠的扔在了地上,梁彥被摔的抽搐起來,趴在地上幾次想起來都重新跌了回去。
三皇子站起來超他走過去:“小崽子。”
但他剛走兩步便被梁姝拉住衣袖:“求你放過他。”
“可以,但你你拿什麽求我?”
三皇子好整以暇的看着她,甚至神色中帶着志在必得,他清楚的知道,梁姝走投無路,別無選擇。
在這樣的目光中,梁姝的手指滑落,她低聲說:“今晚,我是三殿下的。”
門外枯黃的落葉飄到林蒼鶴的背上,他被人狠狠按在地上,梁姝記憶中如瀑的黑發淩亂的散在地上。
門內男子冰涼的手指落在少女的背上,她羸弱的身軀仿佛被置于波濤之中,總是瑩潤的雙眼渙散的落在床帳上。
今日是弘昭十九年中秋,那曾是他們的婚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