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
一蓑煙雨任平生。
風聲呼嘯在耳邊。
狼狽,可笑,軟弱。沈滄海咬緊了牙,他竟不知道自己還能有逃出升天的這一日。冰藍的眼裏充滿恨意,腳下卻一刻也不敢停,他知道如果這時被抓到,等待他的,只有暗無天日的地獄。
這裏是哪裏他無從知曉,追在身後的有多少人,他無心去算。他只将全部精力放在眼前的路上,他不敢耽擱一下,就連跌倒在地,也立即爬起來接着逃。
逃。
他苦笑一聲,這個與他半生無緣的字,終究要糾纏住他的下半生。
“哪裏跑?!”身後傳來的叫嚣越來越近,再又一次被腳下的崎岖絆倒在地之時,沈滄海閉了閉眼:天意讓我命絕于此嗎?
可是師父臨死前的目光刻在他的腦海裏,師娘的怨言仿佛響在他的耳邊,小師妹天真的笑聲,大師兄寬厚的手掌,如夢幻泡影,壓在他的腦海裏。
“逆徒!”一聲暴喝仿佛響在他的耳邊,他咬牙跌跌撞撞站了起來,不知名的力量支撐着他的身軀,讓他向前跑着。
他咽下嘴裏的甜膩腥味,烏發散亂,衣衫褴褛,呼吸在倉促之間,仿佛五髒六腑都要灼燒了起來。他無暇品嘗這久違的清風白日,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支撐多久,任憑身後的人不斷叫嚣。
“別讓他跑了!”
還不夠快。
長時間的摧殘破壞了他大部分的體力,內力空空蕩蕩,他撐着這副破破爛爛的身軀已經到了極限,耳邊的叫嚣聲越來越近,刀刃夾雜着冷意,即将砍在他的身後,一支箭矢掃過他的臉頰,直直射向後方。
“有埋伏!”緊追在沈滄海身後的一行人迅速散去。
他硬撐着一棵參天大樹,警惕的看着四周,仿佛能從這顆古樹上汲取到一絲能量,全身緊繃着,像是一直落入陷阱為了保命正小心翼翼觀察着四周的幼獸,明明早已傷痕累累,血流如注,卻仍不肯接收自己的命運。
“哎呀,好像偏了點。”茂密的樹枝交錯橫布,枝葉之間赫然立着一位翩翩少年。他一身紅色勁裝,手上拉了一把長弓,左臂伸的直而有勁,右臂拉開了一個有力的弧度,那支箭才剛剛出弦,弓弦還在風中回蕩出幾聲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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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的聲音輕佻,仿佛剛才就像是平日裏的射獵一般,不過是錯失了一只野兔,他收回拉弓的手,神色之中也并無顯出什麽遺憾的神情,好像方才說這話的不是他一般。
“明明是你準頭不好。”接着他的話出現的是一位身騎白馬的青年,他一身白衣,腰上配着一柄軟劍,說是劍,在外人眼裏看起來更像是裝飾。他騎在馬上言笑晏晏的看着站在樹枝上的少年。
“阿昭,還不下來。”
這麽說着,他也翻身下馬跟少年同時落地,站在沈滄海的面前。
“我勸兩位少俠不要多管閑事,這個人是在下本家家奴,因犯了錯偷逃,現在正是要捉回去聽候本家發落。”說話的人,正是帶頭領着這群追逐者的人。
紅衣少年嗤笑一聲,“我看未必吧,到底是犯了多大的錯,才會被這麽多人追?就是朝廷要犯也不至于,真要是朝廷要犯倒不如讓小爺我助你們一臂之力。”談笑間,少年錯開一步,無關緊要般讓開了擋着沈滄海的身體。
“多謝少俠相助,之後定有重謝。”帶頭人見狀,對四散開去的人做了個手勢。作勢便要上前去拿住沈滄海。
卻又聽見少年說道:“但是連面都不敢露的家夥,我看未必是什麽光明之士,不過是些鼠輩罷了。”
話音剛落,暗處出來的人,還沒來得及掏出武器,紅衣少年便是一箭斃命。
“好!”白衣青年一聲喝彩,“阿昭這次準頭倒是不錯。”他說着還拍了兩下手,以示鼓勵。
“兩位少俠這是何意?!”剛剛出頭的人又迅速隐入暗處,帶頭的人壓着怒意。
“我?”少年射完這一箭,便從身後背着的箭簍裏,又拎出一箭,“不過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罷了。”
話不多說,至此刀劍相加,眼前閃過一抹寒光,軟劍出鞘,沈滄海臉上濺上三四滴噴濺而來的血滴。
他怔怔的看着眼前的情況,指尖摸上臉頰上的血滴,鮮紅的顏色不僅刺激着他的眼睛,他只覺得指尖仿佛也燃燒了起來。
是活着的感覺。
他沒有哪一刻比這時候更察覺到自己是活着的。
他深吸口氣,倚坐在樹根下。只見紅衣少年已收了長弓,閃身搶過一名刺客手中的刀,手腕反轉,轉眼便将那人刺翻在地。
他好像覺得用的不是很順手,左右掂量了一番,連續掀翻數人之後,将大刀棄之在地。沈滄海看的真切,少年的騰雲步用的極好,端的是步伐輕快,游走在敵方之間,如騰雲駕霧仿若行雲流水,固稱為“騰雲步”。若不是從孩童時代起就開始紮馬步練基本功,恐怕沒有這麽輕的步伐。
外人只知“騰雲步”講究一個“輕”字,似乎還沒有看到人影,那人便以從對方身邊經過,但是內行看的是門道,任何武功沒有紮實的基本功是成不了大氣候的,所謂一步登天也不過是癡人說夢罷了。
任何一等一的高手,也都是要從小開始不管寒霜酷暑,日複一日的這般勤加鍛煉才能收放自如。
沈滄海心知圍着紅衣少年的人不是他的對手,便又去看向白衣之人那邊。
一襲白衣,不像是個江湖中人,倒像是誰家的翩翩公子,若是再拿一柄折扇,怕是要引得不少女兒家的目光。青年的劍花挽的極好,一招“摘星畫月”用的出神入化,若游龍潛行,雲霧出鞘。
他用的是軟劍,看似傷不了人,平時也是軟軟的纏在腰上,可選軟劍做武器的人,若是沒有十成十的內力,這劍怕是還沒傷到人,便先往自己身上劃上幾道口子。
他掩了掩眉眼,誰也不看,仿佛昏死過去一般,周遭的動靜好像再經不起他的任何反應,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麽。
幾個回合下來,帶頭的人才遲遲現了身,認出了來的兩人用的招數。他揮了揮手,一群人得到了命令,且戰且退“原來是陸少俠和葉少俠,在下有眼不識泰山,今日之事,我家主人他日必定到府上讨個說法。”
說着便沒了蹤影。
“這下可好,又給師父惹了麻煩。”白衣公子順勢收起軟劍,纏在腰間。不置可否的看着紅衣少年搖了搖頭。
“怕什麽,爹知道了不過是一頓家法伺候,我還挨得少了。”紅衣少年說的滿不在乎,“師兄,有空擔心我爹,不如看看這人怎麽樣了。”
說着兩人徑直向沈滄海走來。
沈滄海撐着樹幹,剛要站穩,便似乎要昏厥一般,向一邊跌去,“公子小心。”白衣青年立馬扶助,讓沈滄海半倚在他身上。“在下葉清玄,澄陽派大弟子。”他說着便拔開擋在沈滄海右邊臉上的發絲。
兩人不由得倒吸一口氣。
縱然此刻沈滄海狼狽不堪,手腳上都是傷痕,身上的衣物也一片褴褛,臉色蒼白沒有絲毫血色,但對他的容貌卻仿佛沒有半點損害,僅僅是這半邊臉,就足以将天下許多美人比下去了。
他仿佛是天邊的月,嶺上綻放的寒花,又像是夜月裏的篝火,蒼山上的雪。烏黑的發襯得他的臉更加白了,他眼睫微顫,像是剛出生的小鹿一般,顫顫巍巍的倚在葉清玄身邊,蒼白的唇沒有一絲血色,卻無端的讓人覺得柔軟,他正準備低聲回應一句,卻被紅衣少年一把拉過。
“我之前聽說靈霄派的周師姐號稱武林第一美人,可也沒有……”紅衣少年說着便将沈滄海扶到自己身邊靠着,“師兄,你可別動心了,不然小師妹肯定饒不了你!”
“在下澄陽派陸昭。”他的體溫就像他的紅衣一樣,仿佛要将沈滄海燒起來,依葫蘆畫瓢的拔開沈滄海的另外半邊鬓發。
美玉蒙塵,白玉微瑕,也不過是此時此刻。只見沈滄海的左半邊臉上,被劃上了一條深深的刀疤。
從左眼角至下巴邊,那痕跡深得讓人心寒膽顫,僅僅是看到這條疤,便知道下手的這人對他有多麽大的恨意。這恨意仿佛附着在疤痕上,經久不散,蝕骨傷魂。
沈滄海微微退開一步,又拔下自己的頭發,稍稍遮住了臉頰邊的痕跡,“多謝二位少俠相救,在下沈滄海,西域人士,有一個請求,可否請二位答應。”
陸昭和葉清玄不着痕跡的對視了一眼,很快,馬蹄聲再次揚起。
樹林裏除了打鬥過的痕跡,一切都恢複了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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