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
江南好,風景舊曾谙,何不憶江南。
漸行漸遠,沿着官道一路南下,氣候也漸漸變得潮濕起來,空氣中氤氲着慵懶的氣息,難怪人人都道:暖風熏得游人醉,淺草也能沒馬蹄。
沈滄海還是同陸昭乘在一匹馬上,當日陸昭讓他叫一聲“阿昭哥哥”,沈滄海便說自己年歲怕是比陸昭大上許多。
結果三人一報生辰,才知沈滄海竟已二十五,陸昭也不過才十八。饒是陸昭這麽厚臉皮的人,也撐不住讓比自己大上許多的人叫自己一聲“哥哥”。便有耍賴說沈滄海用了易容術,根本不像是二十五的人,鬧着要瞧瞧他臉上到底有沒有假皮。
最終還是被葉清玄拿扇子敲了腦袋,才安靜下來。可總也是盯着沈滄海的臉看。纏着讓他教自己駐顏之術,說是可以回去交給妹妹和娘親,給她們用。
“你不知道,我娘親可愛美了。”陸昭閑來無事又垂頭看沈滄海的面頰,手上甩着随處扯下來的楊柳枝,“雖然我娘親沒有你這樣一雙藍色的眼睛,但據說我娘親也是從西域來的。”
“是不是你們西域的人都是這樣駐顏有術,那豈不是等我爹成老頭子了,我娘還是二八少女?!”
他自顧自的說話,沒有看到沈滄海垂着頭,他盯着陸昭的靴子,邊上繡着一朵沙茶花。
“難怪你的靴子上有一朵沙茶花。”沈滄海擡眼,看着陸昭的面容,這半月以來,他已經跟陸昭混熟了,早就知道他是個喜歡熱鬧玩笑的性子,更是只要說起他家裏的事,往往是說個沒完沒了。
“這是我娘給我繡的。”他見沈滄海感興趣,立馬從懷裏掏出一塊繡着沙茶花的手帕,“這個也是。”
沈滄海接過手帕,珍之又重的伸手輕撫上面的圖案,“這是我們西域特有的花,開在荒漠裏,生命力極強,只要看到這種花的地方,就能看到水源,所以也有人稱它為生命之泉。”
“原來如此。”他盯着沈滄海的黑眸,看他掩在面紗之下的面容,開朗的說道,“等你尋到了你娘的母族,我再将你送回西域去,這樣你就可以回家了。”
他雖然這麽說着,但心裏也沒底,畢竟沈滄海被輾轉到中原已有十年,這十年間滄海桑田,也許早已找不到沈滄海娘親的家人。
但他還是不想讓人太難過,所以什麽都沒說,只是把柳枝插進沈滄海的發中,“折柳送君,願你能得償所願。”
葉清玄看着陸昭的這一串動作,嘆氣聲再次大了起來,“阿昭,你又犯渾!”轉頭又向沈滄海道,“滄海,別介意,阿昭他就是這樣,無心的。”
沈滄海毫不介意的搖搖頭,指尖按了按臉上的面紗,左臉上的傷痕隐隐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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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是自己的錯覺,那傷早就好了,只留下了一條深深的疤,再提醒他:識人不善,咎由自取。
“大師兄!”陸昭嘟囔一聲,很快被兩旁的小販的叫賣聲淹沒了,兩匹馬已經行入揚州城,午時将近,酒肆商鋪絡繹不絕,他惦記着沈滄海今日的藥還未飲,便說道,“前面那家酒樓,就去那裏!”
這麽說着,他便夾着馬肚,輕喝一聲,奔着酒樓而去。葉清玄在他身後無奈的搖搖頭。
三人入座,店小二極有眼力的迎了上來,見其中一人面覆輕紗,身量纖纖,其餘二人皆是氣度不凡,一個端的是青春活潑,另一位清雅俊秀,便以為是哪家的小姐跟着兩位哥哥偷跑出來,便極機靈的将三人引到不甚引人注目的角落坐下。
“三位客官今日可有福氣了,武林大會将近,各路英雄豪傑齊聚我揚州城,正巧我們飄香酒樓這幾日都請了說書先生來講講這江湖上的古往今來,也有利于您三位分析利弊,投個有利的門派。”
見他三人單獨前來,甚至兩人共乘一馬,雖然三人打扮清俊,可身無值錢之物,料想也是囊中羞澀,怕不是家道中落,趁着武林大會之際,加入個門派,也好有傍身之處。
一聽說有說書的聽,陸昭第一個就坐不住,“要不說還得是揚州城呢,人來人往的地方才有這樣的氣派。”
葉清玄只微笑着說,“那便請小二哥快些上些酒菜,只怕我這師弟一會兒沉迷聽書,忘了吃飯了。”
聽到葉清玄的打趣,沈滄海也不禁笑出聲。雖是遮住了大半容貌,但他笑意盎然,一雙眼睛竟襯得整張臉都光彩萬分,一時間,竟讓陸昭看癡了。
葉清玄輕咳一聲,倒了一碗水給沈滄海,“以防萬一,這面紗和使眸色變色的藥丸還要繼續服用才好。”
為了掩人耳目,一路上避免多餘的麻煩,葉清玄提出将沈滄海的臉遮了,再改變他原本冰藍的眸色。沈滄海本人倒是沒有什麽意見,他逃出生天,自然想多避些不必要的麻煩。誰知道陸昭倒是第一個不高興了起來。
“滄海本就是自由身,這般躲躲藏藏又是為何,我不同意。”一個人還生起了悶氣。
最終還是沈滄海同意繼續跟他共乘一匹馬,又答應叫他“阿昭”,才将他哄好。
陸昭伸着脖子,看了一圈,發現大堂之中,已經支起一張方桌,桌上擺着茶水快板,只等着說書先生上臺。
“之前家中管得甚嚴,阿昭也是勤學苦練的性子,沒想到出來歷練這幾年,反倒是越來越回去了,越發喜歡這些熱鬧玩意兒。”葉清玄看陸昭有一副哪裏有熱鬧哪裏就有我的樣子,不由得好笑的搖搖頭。
要是師父在這裏,阿昭怕不是又要挨一頓說教。
“阿昭他天性率真,也挺好。”沈滄海服下藥丸,看了眼陸昭,少年神情輕松,帶動着周圍快樂的氣氛。讓他不由得想起……
“滄海,快看開始了!”陸昭的聲音打斷了沈滄海的回憶,指着大堂之中登堂的說書老翁。
這老翁帶着一個年輕女孩,兩人一起登臺,女孩便拉了一段二胡,緊接着清脆的一聲快板的敲擊聲。
“啪!”
“這故事啊,還得從十年前說起。”
一段江湖往事拉開了序幕。
十年前中原武林四大門派圍攻天山魔教,那魔教位于天山,四周皆是崇山峻嶺,行往魔教途中又是黃沙漫天,艱難險阻,中原人士大多水土不服,尚未達到天山已有損兵折将之勢。
好不容易到了天山,卻因那魔教地形易守難攻,各個暗哨之間聯絡有序,經常發動奇襲。眼見難以攻破,人心渙散,不少人甚至起了沉兵折戟的心思。正在四大門派掌門都在苦惱之際,不知從何處來的這個陸嘯竟主動請纓,說是知道天山派的密道,可以先去探探風聲。
之前中原武林中,從未有人聽過陸嘯這號人物,可他陳情在前,說是魔教害得他家破人亡,他曾偷偷跟蹤一名魔教去天山中想報仇,卻奈何對方人多勢衆,只能慘敗而歸,如今中原武林豪傑願懲奸除惡,他自是要效犬馬之勞,死而後已。
當時帶頭的智能大師聽完陸嘯的一席話,一是憐惜他的悲慘經歷,又是被他的英勇無畏所折服,自然是支持他前往魔教一探究竟。
其他門派掌門人也是死馬當成活馬醫,根本沒人抱了多大的希望,誰也沒想到,竟在半月之後,真的讓陸嘯從山上送了信息下來。原本渙散的人群,瞬時聚在一起,各大門派聽說此事,甚至多加派了人手。
此後陸嘯也确實斷斷續續的送了不少消息下來,魔教的行兵布陣,聯絡交通,皆被陸嘯一一探知。半年之後,陸嘯在約定之地,魔教天山峰頂燃起狼煙,各門派高手一同圍攻而上。
當時的魔教教主——韋青不敵各大門派高手,自絕于密道之中。魔教聖子在漫天火光中身亡,魔教教主夫人和小姐身死當場,掌門信物——青焰令下落不明。
此次戰役,最終以四大門派取得完全勝利告終。經此一戰,也讓陸嘯之名名揚四海。在這之後,陸嘯憑着一身家傳武學,開宗立派。
若說當今武林四大門派,除了早已落寞的淩雲派,因當年在圍剿魔教一事中盡數精英皆失,只留下一個受了傷的掌門之子——寧為。
說至高潮處,在座江湖人士紛紛拍手稱贊,一時間酒樓中的叫好之聲不絕于耳,還有外面路過的行人也想進來一探究竟。
“滄海多吃點。”陸昭像是沒受到這份熱情的影響,他見沈滄海食欲不振,幾乎不怎麽動筷,以為他吃不慣揚州的飲食。
沈滄海聽着這說書人的聲音,臉色慘白,他聽見旁人稱魔教是旁門左道,說魔教中人殺人如麻,人人得而誅之,他聽到陸昭響在他耳邊的聲音,只能扯出一個慘笑,強行應對了過去。
他心中湧起萬般情緒,悔、癡、傻、嗔。一會兒是師娘抱着他,讓他在懷裏撒嬌,一會兒是師父溫柔而嚴厲的教導,一會兒是師妹開心叫他滄海哥哥的聲音,最終都化成了一片火海。
只剩下了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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