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七

小巷中昏暗暗淡,只有路邊的小攤散發着瑩瑩之光,一點點的灑進來,照在兩人臉上。

陸昭語出驚人,周沅沅呆若木雞,似乎第一次才真正看清這個眼前人。要知道,他們行走江湖,所有人都極看重門派名聲。往往名門正派所出即使能耐不大,也多得人青睐。所以每五年一屆武林大會,多少人抱着想進一個豪門大派的心思,争先恐後。

而陸昭他說,他願意為了沈滄海放棄這些!

他要放棄的是掌門之子,澄陽派下任掌門,他要放棄澄陽派的武功絕學,師門的養育之恩。如此種種,盡數斷了他在中原武林的所有出頭之路。

周沅沅又轉念一想:陸昭今年也不過是十八歲,少年人的感情縱是這樣一開始一腔熱血,等到所有的事情擺在他面前,師門的責任,師父的期待,同門的仰望,他哪裏就真的舍得這些。

但她擡眼看向陸昭時,不由得渾身一震,少年眼裏堅定的光亮,讓她知道,陸昭是真的下了這樣的決心。若有朝一日,為了沈滄海,他真的能放棄這一切。

大周朝雖沒有明文禁止男子之間的感情,但自盤古開天地,陰陽調和,古來都是男女成家,結為秦晉之好。

雖然也有達官貴人養男寵,就連着揚州城裏都有秦風楚館,卻也沒有聽說誰家把一個男人當作正室。

陸昭此話一出,頓覺心神通達,他自認是認識沈滄海以來,總覺得心神不寧,連練功也無往日的通暢,只覺心中滞澀。見到沈滄海便會歡喜,見他與葉清玄多說幾句話,心裏便難受,如今被周沅沅這般诘問,卻福至心靈。

“多謝周師姐提點。”他說着,便更覺得急不可待,此時此刻只想迫切的見到沈滄海,當面同他表明心意。

他從懷裏掏出菱角,放到周沅沅的手上,“還煩請周師姐将菱角轉交給小雙兒。”說着便要翻身上牆,從屋檐上沖回客棧。

“值得嗎?”周沅沅拉住陸昭的衣擺。

陸昭卻面露喜色,“周師姐怕還沒有遇到此生摯愛之人,只要你遇到了,便會知我今日所言不假。”

他又停了停,“我知父親心中所想,也知道師兄跟淩風師太說過什麽了。”他轉身,看向周沅沅的眼睛裏,那裏面盡是迷茫之色。“但是周師姐,我真的是你心悅之人嗎?”

“我……”周沅沅答不上來。她無法像陸昭這樣斬釘截鐵的将愛意宣之出口。

這結果,陸昭早就料到,“我會跟父親說,讓他取消婚約。”

Advertisement

“周師姐,祝你早日找到心悅之人。”

說着陸昭翻身上牆,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陸昭急沖沖的返回客棧,推開房門,卻沒有看到沈滄海的身影。

話分兩頭。

見陸昭等人都出了客棧,料想他們已走遠之後,他便開了房間內的窗,倚窗而立。

這客棧臨着江,每間房都能倚在江邊上,湖光山色盡收眼底。他師母曾是江南人士,他還記得師父曾說過,江南也有一處他們的暗哨。他為了掩飾自己的身份,只能将師父師母謊稱是自己的親生父母,又說他們是西域的商販。好在陸昭對他是全然信任,連一絲懷疑也沒有。

沒多時,便有人踏江而來,此人輕功極好,一招“蜻蜓點水”,只在江面上連點三四下,便是人不知鬼不覺地竄進了沈滄海的房間。

“屬下來遲,請聖子責罰。”來的人尚未站穩身形,便要跪地請罰。

“此地人多眼雜,換個地方。”來人自然知道輕重,毫不遲疑,抱起沈滄海便越窗而去,沒有留下絲毫痕跡。

臨江而立絲竹琵琶之聲不絕,抱着沈滄海的人,将他送進這座秦樓楚館之後,便立即站到為首的女人身後。

風月場所,魚龍混雜,三教九流之人皆愛在此聚集。如此一來,不僅容易收集消息,更是掩人耳目。大隐隐于市。

“二娘見過聖子。”為首的紅衣女子看着年歲不大,風韻猶存,她臉上上着濃妝,頭上帶滿釵環,俨然是着逍遙樓的主人,此刻俯身在地,向沈滄海見禮。

沈滄海見狀連忙将二娘扶起,兩人十年未見,彼此都有些分辨不出對方,只道是物是人非,沒想到還有能再見面的一天。

當年四大門派圍攻魔教,二娘聞訊便想帶人支援,可惜山高水遠,她經營的逍遙樓本就是魔教在中原的暗樁。平日裏也只是做些收集情報籌備銀錢之事,樓中大半也并不是武力高強之輩,得了教主口谕,便在江南繼續安置了。

誰曾想,一夕之間魔教竟盡數覆滅。

“當年我聽了教主的消息之後,連忙帶人趕往天山,等我趕到的時候,教中已是一片狼藉,金銀之物盡數被竊,教衆也是死的死傷的傷,教主和夫人還有小姐死狀凄慘。”說道這裏二娘幾乎痛不欲生。

“聖子的遺體燒毀嚴重,又被毀了容貌,我心中存疑。教主和夫人尚留有一絲體面,為何聖子一人被如此毀壞。更何況,別人不知,我知聖子雙目顏色與常人不同,那屍身眼珠子分明是黑的。故我料定必定不是聖子。”

“這十年間,我明察暗訪,多次想救出聖子,奈何我等能力不足,虧得老天垂憐,聖子能逃出升天。”

說着風二娘匍匐到沈滄海腳邊,抱着他的雙腿哭了起來。她未曾言說這十年來一個女子是如何在整個天山教都覆滅之後,苦苦支撐。也沒有說她是如何殚精竭慮的保護剩下的教衆。更沒有說她又是怎麽多次探尋沈滄海的下落,以至于沈滄海一旦逃出生天,出現在揚州城,便被教中之人發現。

當日那說書的一老一幼便是逍遙樓養的人,那少女所贈玉佩上刻着沙茶花,這是他們天山教中互相辨認身份的标志。只是陸昭不知,又急着向沈滄海剖明心意,竟然沒有注意到。

但沈滄海卻是一看便知。他便等着,正好陸雙要去夜游,便打發了陸昭同去,他料定比有人聯系他,獨自一人等着。

沈滄海內心難受,神情激蕩,見二娘哭的凄凄慘慘,他卻是一滴淚也流不出來。大仇未報,他只恨自己,哪裏有臉去哭。他跪地扶起二娘,他十五歲那年經歷巨變,被囚十年,受盡屈辱,讓他撐下去的動力只有複仇二字。如今他得以聯系舊部,恢複自由,他當然要報仇雪恨。

他要背叛他,傷害他的人,都付出代價!

他要将那個對他甜言蜜語,與他立下海誓山盟,又滅他滿門的人千刀萬剮!

二娘平複心神之後,才注意到沈滄海臉上一直覆着面紗,握上他的脈門一探,丹田之間內力空空,俨然已是廢人之身。

沈滄海也不隐瞞,他揭下面紗,露出臉上的傷痕,一雙含情目通紅,我見猶憐,可那道疤卻破壞了一切。

“天可憐見!”風二娘一看沈滄海臉上的傷疤,不難想象他遭受了什麽折磨。

他們天山教中,盛傳一招名為“遮花閉月”的功法。這功法原是教派成立之時,教主喜歡上一個男子,偏那人不愛教主,正所謂強扭的瓜不甜。然而教風彪悍,教主創建了這門武功,竟是可以将臉幻化成心愛之人心中所想之人。旁人看不出任何變化,只有在喜愛之人眼中才有所不同。

到後來竟漸漸成了最後的逃命之術。

畢竟沒有哪個人能對心愛之人狠下殺手。

可見沈滄海臉上的疤,自然是被那仇家所劃的,他為了得到魔教武功,不顧沈滄海的安危,硬生生劃爛了他的臉。

風二娘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見沈滄海的模樣,那時候少年身量尚小,又天真可愛,一身藍色短褂的練功服,頭上編着辮子,不知犯了什麽錯,被教主罰在院子裏站着思過。他看到教主夫人,只是甜甜的叫了聲師娘,便被拉坐在廊下,又被擦汗,又是被喂茶,被教主夫人寵的驕矜。

像一只曬了太陽的貓咪,正在教主夫人懷裏撒嬌。那時候教主夫人已經生了小姐,可對沈滄海的疼愛卻是絲毫不減。誰又能不喜歡粉雕玉琢的小人兒呢。

誰曾想,再見竟然是這般光景。

“這十年間,那賊人已經成了武林盟主,更是開宗立派,成了澄陽派掌門。”風二娘知道沈滄海被囚十年定然不知武林中變化,平複心情之後,便将這十年間的武林變化細細說與沈滄海聽。

他們天山教向來易守難攻,只得從內突破。當年陸嘯背叛天山教,和四大門派一招裏應外合,将天山教內的機關密道盡數告訴中原武林,這才讓他們殺上山來。

只可惜沈滄海直到武功盡失,臉被劃爛,才明白陸嘯就是那個背叛之人。

回想起陸嘯對他的甜言蜜語,溫柔讨好,山盟海誓,沈滄海只覺得自己引狼入室,識人不清,滅門之禍,皆是他一人之過。

他甚至為了陸嘯頂撞傳他功法教他做人的師父,忤逆一向對他疼愛有加的師娘。到頭來原來他才是真正的愚人,從頭到尾都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