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十
今夜不僅無蟲鳴,甚至無風。陸昭穿行樹林之間,他先是回了沈滄海消失的揚州湖上,畫舫還停在原處,船上的人不見了蹤影。空氣裏彌漫着淡淡的香味。
這香味極淡,卻延綿不絕。寧為曾說中了“醉清風”的人,幾日之內身上都帶着這股奇香。劑量雖不致旁人再中“醉清風”,可此人四肢酸軟無力,怕是只能任由他人擺布。
陸昭眸子冷了冷,他想到之前被擄走的少女的悲慘命運,第一次這麽想殺一個人。
他追着這股香味,從湖面,繞着揚州城一大圈,最終竟在一個熟悉的地方停了下來,香味到此斷絕了。
逍遙樓!
好一招燈下黑!
這逍遙樓本就是伊水而建的揚州楚館,每日迎來送往之人絡繹不絕,此刻亦是人聲鼎沸。看上眼了的姑娘公子都可帶去府上作客,就是誰少了三五天,也不會有人疑心。
就連在房間裏動靜大了些,也不過是被調笑兩句,嬉笑四散罷了。
“陸公子,沈先生今日被叫去畫舫了,可沒有人彈胡琴給您聽了。”有面熟的女子上前搭話,這幾日陸、葉二人僞裝成尋歡做客之人。葉清玄端莊有禮,與這裏的女子說話也是端着禮數,從不怠慢了誰。
若是沒遇上沈滄海之前的陸昭,可能還會與這裏的女子們談天論地一番,可只要沈滄海出現在他面前,他哪裏還顧得上別人,對其他人都是看也不看,整日裏盯着沈滄海。
一來二去,這裏的姑娘們也都識趣,便不打擾陸昭,反而還打趣他不敢跟沈滄海搭話。
他全不接話,“叫風二娘來。”那姑娘見他面色冰冷,仿佛要吃人,連忙去喚了風二娘。
進了逍遙樓,那股香味被掩蓋在姑娘公子們的胭脂水粉之下,仿佛斷了蹤跡,似有若無。陸昭擔心打草驚蛇,反而害了沈滄海,只得叫風二娘來。
見陸昭的面,風二娘心裏暗道一聲不好。她雖不知發生什麽事,但她知道沈滄海今日被請去畫舫,陸昭和葉清玄按理來說應該跟着在,如今陸昭一人前來,必是發生了大事。
她來不急細想,陸昭一見到她,便抓着她的胳膊,“這裏可有密室。”陸昭手重如鐵,緊緊攥住風二娘的胳膊。風二娘只覺得胳膊上一陣劇痛,“哎喲”一聲。咬着牙看着陸昭。
“二娘我自認做的是正經買賣,陸公子莫要胡言亂語。今日沈先生不在,便是有看上的其他姑娘公子,我也可代為介紹一二。”風二娘咬着牙,她疼得額角沁汗,面露慘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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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當真不知。”陸昭見她不回答,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二娘不知公子所言到底是何?”
“滄海他被擄了。”
“什麽?!”
風二娘頓時顧不得身上的疼痛,她反而伸手拽住陸昭,将他往樓上帶去。她極快的調整好了臉上的表情,“既然陸公子想與沈先生親近,自然是要細談。”
沈滄海的身份極密,除掉天山派教中之人外。風二娘估計武林中只有極少數人知道沈滄海的真實身份。如今他被擄走,不知是他身份原由,還是因為他的相貌。但不管是什麽,風二娘都不想在此刻大意。
既然沈滄海出事,陸昭沒有去尋,反而找到這裏,說明這裏肯定有問題。風二娘經營逍遙樓多年,南來北往,做的是看人的生意,自是人精。她帶着陸昭,幾步臺階,已經想明白裏面的關卡。逍遙樓已經不再是安全之地。
“到底是怎麽回事?”她将陸昭帶到隔間,神情緊張而關切。她也聞到了陸昭身上的味道,“醉清風……”
天山教不止幸存了她風二娘一個,既然她在找聖子,必然也有其他人也在找沈滄海。
“既然二娘你知‘醉清風’那便不需我多言,我循着這香味到了逍遙樓,如今這香味斷絕,二娘心中可有思緒?”陸昭一心只想着沈滄海,沒有留意到風二娘僅憑着香味,便說出“醉清風”的名字。要知道就連淩風師太也是在寧為的确認下,才知道的“醉清風”。
風二娘自然知道中了“醉清風”是什麽樣的滋味,更知道陸昭此刻應該是卧床不起。可他站在自己面前,內力充沛,更有澎發之勢,滿心滿眼都是沈滄海。風二娘心中感慨。
“若是在此處斷的,事關沈公子,不瞞陸少俠,逍遙樓确有一處密室。”風二娘下定決心,她翻身上床,掀開被褥,在床板之下連擊三下,一道暗門瞬間打開。
陸昭來不及細究,“多謝二娘。”他頭也不回的跳進密室。
沈滄海被一陣惡臭熏醒,不管是第幾次聞這“醉清風”的解藥的味道,都還是覺得難聞至極。
他皺着眉,撐着頭,環視四周,只見周圍皆是石壁,石壁上的點點熒光皆是夜明珠發出來的。他卧在一張石床之上,身上着的女裝已被人剝去了外衣,內衫半露,顯出半個肩膀,那人還在他的肩膀上作畫。
最後一筆畫下。
一幅紅梅圖畫成。
“果然。”那人也不怕沈滄海醒過來,知他渾身酸軟無力,還将他半倚在床邊上。他伸手碰觸沈滄海的肩膀,“跟我想的一樣,聖子膚白勝雪,可不就是雪地紅梅,好看極了。”
這人就是那天去客棧接沈滄海的人!
“你……為什麽……”天山教衆誓死如歸,既然風二娘沒有叛變,這個人也沒有道理叛變。“你用少女練功?”見到此人,沈滄海已經肯定心中猜測。他“醉清風”剛解,胸腔之內只覺翻湧,皺着眉,看着眼前的男人。
男人——薛凡他身量不高,與沈滄海不相上下,容貌亦是平平,丢在人堆裏也不會特別顯眼,故而每次跟風二娘見面,縱使薛凡都跟在身後,也沒有人懷疑他半分。
聽到沈滄海的話,薛凡并未否認,輕輕一笑,站起身,還給沈滄海倒了一杯茶,見沈滄海目光充滿疑惑的看着他,也不接茶,他便遞到沈滄海嘴邊,掰開他的嘴,喂他吃了。
天山教的确有速成功法,可采陰補陽,将內力迅速提升至大成之境。只是此法甚是邪門,又害人性命,韋青擔任教主之時,得知此功法,便毀了可在石板上的秘籍。
“是,又如何?”薛凡毫不避諱,他愛憐的看着沈滄海。此刻沈滄海臉上的胭脂水粉,都被擦了個幹淨,那道刺眼的疤痕,赫然霸占在他臉上。
“我自入了聖教,便從最低等的雜掃開始幹起。聖教之中人人皆可習武,但韋教主卻未想過,習武之人衆多,以武欺人之事也是常有的。”
“我初入聖教,年歲過大,早已過了習武的最佳年齡,日常打罵便是常有,所以我輕功練的最好。”
薛凡好像陷入了什麽回憶。那回憶過得太快,只在眼前一晃而逝,快的讓人抓不住。
“這也不是你用少女練功的理由。”沈滄海出聲反駁,“你既入聖教,自然知曉武功高低不過尋常,我教中也并不以武功論資排輩。”
“你如此所作所為,和武林中所說的魔教,有何不同?”
“哈哈哈哈!”薛凡笑得前仰後合,“聖子當真是天真!天真!實在是太天真了!”
他撲跪到沈滄海面前,将沈滄海完全罩在身下,如同下屬禀告的姿态,可語氣全然沒有半分尊敬,“聖子有所不知,我天山教在中原武林就是魔教。”
沈滄海卻躲也沒躲,“我知道。”他看進薛凡癫狂的眼裏,“魔教又如何,聖教又如何?不過是一個稱呼,我就真的是魔了?他們又真的是聖了?”
他答得透徹,“當官的也可以強搶民女,盜賊也可以殺富濟貧。誰又能斷定正邪?不過是一個稱呼罷了。”
“好一個稱呼罷了。”薛凡并沒有跟沈滄海争論,而是自顧自的說着,“你知道為什麽你背後是紅梅圖嗎?”
沈滄海不答,他四肢無力,仿佛回到了被囚禁的時候,但他之前可以逃出生天,這次也一定可以。“淩霄派的女弟子何在?”
這密室不大,沈滄海一眼便看完了,見淩霄派的女弟子沒有跟他被關在一處,內心自是有些着急。
“聖子不如關心關心,我為什麽要抓你。”薛凡坐在石床邊,注視着沈滄海的一舉一動。
“你稱呼我‘聖子’,又恨中原武林,自是沒有反叛天山教,既然如此,便是有人要你抓我。”沈滄海一針見血,“青焰令?!”
“聖子果然聰穎過人。”
青焰令是天山教聖物,見令牌如見教主。如今上任教主韋青早已逝世多年,青焰令亦不在沈滄海手上,能號令整個天山教的除了教主便是青焰令了。
沈滄海慘笑一聲,“既然有想救我的人,自然有想殺我的人。”這麽簡單的道理,他好像才想明白。
“為什麽?”
薛凡嘴角依舊帶着笑,“我倒想問問聖子為什麽?”
沈滄海不明所以,“問我?”
“問你十年前,天山教危難之際,全教出動,聖子身在何處?”
“問你韋教主身死,天山教上下祭奠,聖子何在?”
“問你茍活十年,眼睜睜地看着我教衆一一慘死,聖子到底在幹什麽?”
薛凡凄慘一笑,眼中的癡迷更甚,他不知道到底是恨沈滄海當年毫無作為,還是恨自己,“風二娘她相信你,說你定有苦衷。但我不信,當年狗賊陸嘯是你引狼入室,是你對他青眼有加,是你為了他背叛了我們聖教!”
沈滄海愣在原處,一動也動彈不得,薛凡的質問像是一把把匕首,插進他的心裏,将他五髒六腑都攪得稀爛。他終于明白過來,風二娘能原諒他,師父師娘也許會原諒他,但是那麽多的天山教衆,并不是人人都會原諒他!
“我……”沈滄海無話可說,失去顏色的嘴唇張張合合,他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麽,又該說什麽,薛凡的話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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