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十六

痛定思痛,他當時被青山派的宋青雲送回淩雲派。淩雲派遭此大難,群龍無首,他不得不打起精神,安葬父兄,整理教派事務。可精神卻一天天的萎靡了下去。他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腳腕處疼的鑽心,仿佛有人正拿刀割他的腳筋。實際上他腳腕處的傷口早就愈合,腳筋雖然接不上了,但毫無疼痛之感。這一切不過都是他的幻覺。

他只能依靠酒精來麻痹自己。

因着宋青雲将他送了回來,往日裏寧為到青山派辦事也多是宋青雲接待,兩人又是同輩。雖平日裏交集不多,宋青雲這次卻留下來幫寧為操持了淩雲派的祭奠大事。

此刻寧為在房中喝的酩酊大醉,宋青雲猛地将門推開。門窗撞在門梁上,發出一聲巨響。寧為頭也不擡,仿佛此刻喝酒才是他人生中唯一的一件大事。

房間中酒氣熏天,寧為癱坐在輪椅上,靠在桌邊,神色頹廢。宋青雲一把奪過寧為手上的酒壺,“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哪裏還有寧少俠的半點風采!”

“想去看寧少俠,你就去看啊,與我何幹!”寧為傾身去搶酒壺,宋青雲不給,争奪間,寧為撲倒在地,連身都直不起來了。

“寧為!”宋青雲大喝一聲,将酒壺砸了個稀碎,又拽起寧為的衣襟,将他提到自己面前,“我認識的寧為可不是你這樣窩囊!”

“窩囊!”寧為目光昏沉,臉色酡紅,他打了個酒嗝,一點也不嫌丢人,還用手抹了一把嘴,“若是你也失去雙腿,到我如今這個田地,你再跟我說窩囊。”

宋青雲不忍去看寧為的雙腿,他狠下心來,“寧為你聽好,我要說的話,只說一遍,當日在天山教到底發生了什麽,只有你自己知道。”

“但是你一點也不懷疑嗎?那麽多人,那麽多門派,怎麽偏淩雲派受此大創,怎麽偏偏陸嘯如今風光如此?”

“你難道一點也不懷疑嗎?”

那話音極低,貼在寧為的耳邊,可寧為每個字都聽了進去。“什麽意思?”

“我聽說,如今魔教殘黨還在找尋聖子。”宋青雲将自己這些時日得到的情報毫不猶豫的跟寧為分享,“若是魔教聖子已死,那他們在找什麽?”

“可若是魔教聖子沒死,那屍體到底是誰?”

宋青雲打橫将寧為抱起來,放回寝間床榻上,“寧為,好好想想,你真的要這麽頹廢下去嗎?”

他将床帳放下,寝間內沒有點燈,此刻竟将最後一縷月光都遮住了,寧為在一片四方的黑暗中,目光如炬,死死的盯住了浮空中的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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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沈滄海的聲音很輕,似乎還有些虛無缥缈,他本就未痊愈,講了這麽多的話,明顯他的精氣神已經到了極限。只能伏在床上喘息。

“陸嘯囚禁我十年,”沈滄海伸手覆上自己臉上的這條疤,“如今寧掌門已知真相,可我還有一個要求。”

寧為聽完沈滄海說的來龍去脈,他早已有心理準備,這十年間,宋青雲和他都在暗中調查陸嘯和沈滄海的動作。

終于在幾個月前,被宋青雲查了到些許破綻,将陸嘯守在地牢的看護引開,沈滄海這才得以逃走。

沒有人能忘記這般血海深仇。

“你臉上的傷,我可以幫你。”寧為看了眼沈滄海,“別的我恐怕不能。”

“僅僅是因為我是魔教之人?”

“是。”

“哈哈,”沈滄海伏在床頭,笑得莫名,“陸嘯殺你們正派中人,你們将他視為武林盟主,是武林的英雄。”

“而我沈滄海未殺一人,卻被你們視為魔教?”

“寧掌門,不如你來說說,若你真大仇得報,你又是‘正教’還是‘魔教’?”

“我……”寧為咬牙,他前半生行善積德,從未做過傷人之事,只因被陸嘯嫉恨,便遭此橫禍,他也只是想殺了陸嘯報仇雪恨。從未想過何為“正教”,又何為“魔教”。

但他并沒有猶豫多久,只是從懷裏掏出一個白玉瓷瓶,将瓶子丢給沈滄海,“每夜子時來我房間。”說罷便自己推着輪椅回了房間。

沈滄海牢牢抓住扔在床上的瓷瓶,他知道寧為答應了。

這場豪賭,他贏了。

陸昭親自買藥,又向店家借了後廚,不假人手的守在小泥爐邊,将三碗水煎成一碗藥,才端去沈滄海的房間。見人不在房內,立馬慌了神。上次就是他跟沈滄海才分開,人就在自己面前不見了蹤影。

他腦子發懵,連手上端着的藥都忘記放下,轉身便要出門去找。

“小心。”剛轉身便撞上了沈滄海,藥液蕩過碗沿潑在陸昭手上。沈滄海連忙拽了陸昭進屋,見他只知道看着自己,又将陸昭手上的藥碗接過,拽了陸昭的手,将他泡進面盆裏。

“這是我方才洗臉的水,你別嫌棄。”沈滄海抓着陸昭的手,按在水盆裏,見他手被燙紅了一塊,“怎麽這麽不小心?”

他語氣中帶着憐惜,低着眉眼,擡起看着陸昭。應該是還沒來得及喝掩蓋容貌的藥物,他的眼睛還是藍色的,陸昭只覺得他滾燙的心被這雙冰藍的眼睛望着,全身都舒适的熨帖了下來。

又聽沈滄海說這水是他的洗臉水,陸昭蜷縮了一下手指,劃過沈滄海的手掌心。莫名其妙的在腦海裏浮現出沈滄海之前身上被花的紅梅圖。

薛凡說對了一件事:當真是雪地紅梅,晃得陸昭心亂如麻。

他趕緊收了心神,心裏又默念了幾句佛法,只怕沈滄海誤解他,将他與那好色之徒淪為一塊。正了正臉色。

水盆裏,沈滄海還握着他的手,沈滄海的手白,又沒有練武之人的粗粝,手心上略有幾個繭子,也不改這份柔軟。陸昭只覺得自己的手擱在一起也太難看了。又聽到沈滄海嗔怪他,便解釋起來,“進來時看到你不在,便想去尋你。”

沈滄海臉上還帶着擔憂,陸昭十五出山,整日裏風裏來雨裏去的,又自認為英雄豪傑必然是要闖蕩江湖的,哪裏又有不受傷的道理。可他現在這一點點根本不放在心上的燙傷,竟然惹得沈滄海擔心他。

自沈滄海醒來,對陸昭的态度不可謂不好。他平日裏對陸昭總是不冷不熱,雖然不至于冷淡,但陸昭總覺得他沒将自己放在心上,如今見他對自己如此關心,早就美得找不着邊了。

“那也不用這麽急。”沈滄海又撩了兩把水,澆到陸昭的手背上,“再說我在這裏就認識你一個,又能到哪裏去。”

見他将自己說着凄苦,陸昭不忍,連忙說道,“明日,等你身體養好了,我便陪你去尋你江南的母家。”

誰知沈滄海卻回一句,“你要趕我走?”他猛地将手抽回來,水花濺在兩人的臉上,似淚痕劃過,“我知我一路上多虧你照顧,之前又被擄走,還要拖累你去救,如今也到江南了,只怕你巴不得将我送走。”

他說得急,竟讓陸昭插不上話,“我也不連累你,我在石室裏也為你擋了一劍,想是大恩也報了,如今我就收拾東西,自己去尋我母家便是。”

說着竟要去收拾自己的東西。他一路上得陸昭照料,衣食住行都是陸昭親歷親為,哪裏有什麽自己的東西。他環顧一周,什麽也收拾不出來。便只撿了床上的玉佩,拿走。

陸昭平日裏能說會道,不管是門派中還是江湖上多少佳人芳心暗許,他都能游刃有餘的推诿回去,也不教人失了臉面,偏到了沈滄海面前,他只恨自己不能把心剖出來給沈滄海看。

只能連忙拽住沈滄海的衣袖,“我不是這個意思。”他張了張嘴,只恨自己笨嘴拙舌,“我哪裏舍得你走。”

這話一出,一時間室內靜悄悄的,兩人皆都不說話了。

“我……”

“你……”

陸昭悄悄擡眼,看了眼沈滄海,将他慢慢帶着走到桌邊,“快把藥喝了。”他沒說自己為了一碗藥守了幾個時辰的泥爐。

見沈滄海皺着眉,憋着口氣,将藥一下子喝完,陸昭捏了塊蜜餞塞進他嘴裏。紅唇濕潤,陸昭的指尖也染上一縷藥味。

“甜不甜?”

見沈滄海點頭,陸昭露出一個大大的笑臉,比他自己吃了蜜還甜,“下次給你買奶酪子,我看橋下那家鋪子便有。”

看着陸昭臉上露出來的笑,沈滄海無意識的收了收蒼白的指節,“還未感謝你又救我一次。”

“我身無長物,無以為報。”

陸昭從沈滄海手裏拿過玉佩,“那我要這個。”是那日陸昭從說書女孩那裏得來送給沈滄海的。

“這本來就是你的。”沈滄海見他要拿回去,自然是沒有舍不得。

“但我将它送給你了,便是你的,”陸昭說着往自己腰上挂,“如今便是你又送給我。”

他在心裏補充一句:這是我倆的定情信物。又怕沈滄海惱他孟浪,終究不敢把這句話說出口。

“好。”沈滄海點點頭。

接着又同陸昭說了晚上要去寧為房中治療之事,陸昭本想陪着沈滄海。之前他就那麽一個不小心差點失去沈滄海,如今更是不想讓人離開他的視線。沈滄海只得勸陸昭要專心武林大會好生調養生息,又是答應他等武林大會完了便一起去尋他的親族。

這才讓陸昭不跟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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