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十七
“你可想好?”寧為看着沈滄海手上的白玉瓶。陸嘯用十年的時間使用“化功丹”将沈滄海的內力全部化去。
那“化功丹”是毒,自然要用另一種毒來解。
“我只恨自己。”剜心之痛,他沈滄海都嘗了,還有什麽能痛不能嘗。
他将瓶子中的藥丸倒出來一顆,毫不猶豫的放進嘴裏。那丹藥立即在口中化開,亦是無色無味,不着一絲痕跡。
但藥效很快,他只來得及悶哼一聲,便被寧為塞了一個口嚼子。他渾身痛苦,血液裏如同針紮,五髒六腑都燒了起來。他想大叫,可他知道不能,他想發瘋,他也知道自己不能。
他能做的只有忍耐。
若将沈滄海的人生分為兩部分,十年前是他最好的人生,錦衣玉食,豆蔻年華,端的是郎豔獨絕,舉世無雙。已當日為分界線,之後的時光便是生不如死。若是死不了,他只能在死中,抓住那麽點生的機會。
蒼白的臉上滿是汗水,就連他臉上的傷痕都扭曲了,嘴裏的嚼子咬得發爛,使勁過大,嘴角都沁處了血跡。渾身的筋絡暴起,他疼的在地上打滾。
他感謝寧為給他塞了這個嚼子,不然他此刻肯定疼的要咬舌自盡。
寧為只是冷漠的看着他。沈滄海曾經問他的問題,他想了很久,“魔”就是“魔”,“正”就是“正”。他陸嘯不仁不義在前,寧為也是要報滿門仇恨的,只不過沈滄海與他同出一個目的,不過是順手幫了他。
“掌門,他昏過去了。”侍從見沈滄海沒了動靜,上前來彙報。
茶水不帶溫度的潑到沈滄海的臉上,寧為看地上的人抽搐了一下,“這藥要醒着才能有效。”
醒着,才能感受到這些恨意,清醒着才能知道當初被化去內力時,心裏有多恨。
沈滄海咬得牙根酸澀,面容扭曲,哪裏還有半點陸昭心悅的模樣。當日陸嘯對他濃情蜜意,騙他全心全意,就連他失去了師父師娘師妹的時候,陸嘯也在騙他。騙他要為韋教主報仇,要學天山的武功;騙他兩人可以相知相守,轉身就娶了大師姐;騙他容貌天下無雙,一刀劃爛他的臉。
他果真如師父所說:狼子野心;他也果真如師父所嘆:有眼無珠。
這場疼痛持續了一個時辰,沈滄海被茶水潑醒數次,等到疼痛漸消,只剩下疲軟的時候,他才感覺到丹田之中隐隐有一股暖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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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疲憊的臉上終于在今晚露出了一個真心實意的笑,“多謝寧掌門。”
衣衫濕透了,貼在沈滄海的身上,墨發掩住了沈滄海臉上的疤。他縱然狼狽,眼神中卻充斥着之前從未有過的光亮,讓他整個人神采奕奕,清風飛揚。
寧為想,難怪都說魔教聖子天人之姿。
十年來,他和宋青雲暗中打探魔教聖子的下落,得到最多的情報就是魔教聖子的容貌。不論他武功如何,為人如何,脾氣秉性又如何,只要是知道他的人,都要毫不猶豫的盛贊他的容貌。
寧為當時沒當一回事,一個大男人又能好看到什麽地步。但在心裏也隐隐有個預設,等他真見到沈滄海了,只覺得當時打探到的消息一點也沒假。玉為其骨,雪做膚,多一寸則多,少一寸則少。
只可惜,“如今尚有一事,請沈公子解惑。”
沈滄海撐在桌邊,示意寧為有話請講。
“你跟在陸昭身邊,是為報仇,還是另有他想?”
寧為語氣平靜,聽不出什麽言外之意,仿佛真的就是一個前輩對後輩的關心。
“我并未想過害他。”沈滄海坦誠說道,“他是他,陸嘯是陸嘯。”
“但你選擇利用他。”
沈滄海不答,他不想繼續這個話題,“若是寧掌門只是為了給阿昭鳴不平,那倒大可不必,我在此保證,絕不會害他性命。”
他說着伸出三指指向上方。
“但若寧掌門只是關心阿昭,如此可滿意了?”
寧為深深看了一眼沈滄海,他知患難之中的真情有多麽可貴,只盼陸昭不要被害得魂斷心傷。
沈滄海倒是不管寧為還要說什麽,一個人撐着牆,慢慢挪回了他和陸昭的房間。
見陸昭已經安寝,手裏還握着那枚玉佩,他嘴角露出一個自己都沒察覺到的笑。又捏了一塊放在桌子上的蜜餞,吃了。囫囵吞棗的躺在外間的小方塌上睡了過去。
陸昭一覺醒來,伸手往旁邊摸去,床榻冰冷,并無沈滄海的半點蹤影。他猛然驚醒,跳起來,看到沈滄海躺在外間,才放下心來。又覺得外間嘈雜,塌子又不軟和,又将床上的被子拿了,輕輕裹住沈滄海,才将人抱了挪到床上。
他起來的早,這會兒天才蒙蒙亮,做完這些,簡單的洗漱一番。只待在床邊呆呆的看着沈滄海。見他青絲淩亂,又輕手輕腳的将他臉上的發絲撥開,愛憐的隔空摩挲了一下他的五官。
輕手輕腳的推門去給沈滄海煎藥去了。
他沒看到,沈滄海眼裏一片清明,看着陸昭的衣角消失在門邊。
幾日下來,沈滄海每晚去寧為房間治傷,如今功力已然恢複,他又找寧為要了“息功丸”,用來掩蓋內力,不知讓人發現。
如此這般,這天沈滄海還在房間裏等陸昭,卻見陸雙推開了房門,“哥哥,父親要來了。”
他臉上的血色頓時像被抽走了一般,撐在椅邊,手上還拿着杯子,是陸昭給他泡的茶。他只能咬着牙,“阿昭應是在後廚。”
“哦。”陸雙見陸昭不在,也不跟沈滄海多話,轉身便去了後廚。她這幾日相處下來,見陸昭極看重沈滄海,對他是片刻不離,恨不得揣在兜裏,捧在手心,時時刻刻都帶着。她還問過周師姐,周師姐只是淡淡道一聲讓她去問陸昭。
她也只是隐隐覺得有些奇怪,可到底也沒敢去問陸昭。
“君子遠庖廚,哥哥怎能每天到廚房來。”陸雙在後廚找到陸昭,見陸昭又守着泥爐煎藥,這些日子下來,陸昭身上都沾了藥味了。
“馬上就來。”陸昭見藥煎得差不多,又怕沈滄海苦到,特地問了寧為,寧為說可以往藥裏加些蜂蜜,陸昭此刻正在加蜂蜜。
見他不理自己,只關心這鍋藥,陸雙撅起小嘴,“等下父親來了,我可是要告訴父親的,你每日煎藥,都不練功了。”
聽到陸嘯要來,陸昭連忙将藥盛好,也不耽擱,轉過陸雙,“可別瞎說,我每日的練功時辰都是定足了的,你就等着瞧,我武林大會上的身手吧。”
說着他又瞥了一眼陸雙,“倒是你,瞞着家裏出來的吧,看父親等會兒怎麽收拾你。”
兄妹倆都拿捏了對方的把柄,又是一頓拌嘴,陸雙跟到房門口,便不再進去。徑自去尋葉清玄去,讓他幫自己在父親面前說說情。
早幾日沈滄海便知陸嘯要來,如今武功恢複的七七八八,他擔心見到陸嘯的面,忍不住出手,此刻還不是他報仇的時機。陸嘯此人以名門正派之稱在江湖上行走,自然是極看重自己的名聲。
他要讓陸嘯名聲掃地,一掌打死,也是便宜了他。
他喝完藥,抿着嘴裏被塞進來的奶酪子。這是陸昭前幾日特意去買的,他如今便是每日練功,見沈滄海又不願意出門,也不勉強,便是每每陸雙在外面看到什麽好吃的好喝的,他都聽的仔細。等他練完功了,再去買了給沈滄海。
如此下來,沈滄海倒也沒閑着,一步未出門,已經将揚州城的小吃吃了大半了。
“阿昭,我想去尋一尋母家。”沈滄海見陸昭立馬露出不贊同的神色,拉住他的手說,“如今武林大會在即,我不想你分心還要照顧我。更何況,澄陽派掌門即将要來,必定要談論武林大會的事,我一個外人,自然不好在場的。”
見陸昭想分辯,沈滄海連忙捏了捏他的手心,“阿昭,聽話。”
這句話對陸昭就像是一句咒語,沈滄海這麽說,陸昭立馬冒出火來。他知道沈滄海說的都是對的,也是為他好。師父這次來必然是要跟他和葉清玄分析這場大會的利弊,沈滄海确實是不好在場。
但他不想讓沈滄海用這種對待小孩的态度,對他自己。
陸昭一改方才的和顏悅色,“滄海,我不是個小孩,你說什麽,我便聽什麽。”他抽出被沈滄海握住的手,反手用力握住沈滄海,“你即知我心,又何必辱我。”
這話說得極重。陸昭頗有些不管不顧了,這段時間他待沈滄海如何,連陸雙都能看出一二,他不信沈滄海沒看出來。但沈滄海永遠與他保持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似有若無。
“阿昭……”沈滄海濡濕了唇瓣,他只輕輕說了一聲,“對不起……”
好像三九寒冬掉進了冰窟窿裏一樣。陸昭慢慢的垂下握着沈滄海的手,他好像聽見了自己的聲音,但又不知道自己再說什麽。
“你走吧,我不想看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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