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二十九
藏經閣內,兩人纏鬥的難舍難分。
只見紅衣一躍而起,從上至下劈下,老僧如入定,雙手上翻,俨然接住陸昭的殺招。
老僧向外推去,陸昭抵擋不住,連退數步,被逼至牆角。老僧卻紋絲不動。
少林寺常以佛法論高低,并不以武學造詣平白壓人。是以當代少林之中,既是方丈的智能大師又是少林的第一好手。陸昭曾見過智能大師出手,若是他奮力一戰,尚有一絲轉圜之機。但他沒想到少林之中還有此等好手。
他想到仍在山下的沈滄海,他只能贏不能輸!
這是陸昭此生一來的第一次只想贏的念頭。他從前來順風順水,同輩之中亦沒有武功造詣高于他的人,就連葉清玄也稍遜于他。他行走江湖以來,更是不聞敗績,是以陸嘯常拿他當成炫耀的資本。
他自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亦是時常謙虛自省,就連武林大會上,也做好了可能會落敗的準備。誰曾想在他最想贏的時候,偏偏遇到這樣的對手。
他咬牙再出手,老僧卻不看陸昭。锏法可以刀槍棍棒之法化形,加上陸昭亦是極聰穎者,一套锏法用得是融會貫通。
可是不管他怎麽出招,老僧都有抵擋之法。他此刻氣喘籲籲,反觀老僧仍是一副平和表象,絲毫不在意陸昭。
“陸施主,只要你将易筋經放下,老衲仍舊放你離開。”他見陸昭內力将近,出聲提醒。
“你與老衲已戰至将近一個時辰,老衲甚是傾佩,果然英雄出少年。”他對陸昭的語氣中充滿贊賞之意。“只可惜陸施主你盜取我寺最高經法,實非英雄所為。”
“你們佛家常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可是有此話?”陸昭強撐在原處,他的紅衣汗津津的,像是從水裏拎出來一樣。
“陸施主此舉,原是為了救人。”老僧洞若觀火,“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所謂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陸施主強求易筋經,亦是為人強行續命,可知該放手時須放手。”
“不可能,我放不下。”陸昭聽不得老僧佛語。“若我放下,這世間白茫茫一片,又還有何樂趣。”
“為何團團轉,只因繩未斷。”老僧深深看一眼陸昭,見他有走火入魔之勢,“貪嗔癡,陸施主紅塵中人,自有此劫。老衲不便多言,大地一切衆生,皆具如來智慧德相,只因妄想執着,不能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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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施主心魔已起,願好自為之。”
說着單手向上,掌心向外,捏了一句法號,“請陸施主歸還易筋經。”
陸昭咬牙,自知今晚勢必不能将易筋經帶走,只好恭敬的放在老僧的手上。“大師可知一物降一物,我自有心魔,亦有可解心魔之人。”
“只是大師冷言冷語,亦讓晚輩心寒。”陸昭對着老僧一拜,“我聞少林派乃是當年達摩祖師自西域天土而來,跋山涉水,将佛學弘法傳入中原。”
“自有此事。”老僧伸手一推,将易筋經物歸原處。
“那大師可知,達摩祖師在出家之前,亦是紅塵中人。他出生高貴,是他們城邦的王子,整日驕奢淫逸,家中銀錢無數,亦有嬌妻美妾。”這些不是什麽秘密,只要稍稍對佛學有研究之人,都會知道達摩祖師的故事。
“陸施主對我派達摩祖師知之甚深,可見有備而來。”老僧點頭,并不否認陸昭說的一切,甚至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但達摩祖師佛法高深,厭倦紅塵之後,勘破自身,立地成佛。”
“不錯。達摩祖師悟性極高,是我派開派立宗之人。”
“好,既然大師承認達摩祖師的經歷,那大師應該明白。若為歷紅塵,又豈能勘破紅塵,若沒有享盡這世間的繁華,又如何能舍棄這世間的繁華,正所謂不破不立!”陸昭答道。
“阿彌陀佛。”老僧向陸昭一拜,“陸施主所言,老衲受教。”
“只是,老衲僅僅是藏經閣中的一名掃地僧罷了,縱使陸施主辯的過在下,也需要掌門許可,才能将易筋經借給陸施主。”老僧看着陸昭堅定的眼神,“陸施主心意,老衲自然明了。”
“今夜已深,陸施主請回吧。”
聽到此句,陸昭亦不多留。他本打算奇襲少林寺将易筋經偷走,等沈滄海內傷恢複,再将易筋經完璧歸趙。只可惜少林中還有此等高手,如此一來,只能空手而歸。
陸昭推開藏經閣的門,老僧的聲音響起,“古言之,‘誠’感動天,陸施主既然是紅塵中人,亦知做人應當至誠至純。老衲言盡于此。”
陸昭恭敬的朝着老僧拜別,“在下受教。”
他趁着夜色而來,自然是乘着夜色而歸。心裏已經有了另一處打量。
第二天一早,天尚未亮,陸昭便叫醒了沈滄海。沈滄海今日身體欠佳,更是在陸昭将他叫起來的時候嘔了幾口血。
陸昭只能狠心将他背在背上,又讓老夫妻找了布條,将沈滄海緊緊綁在他身上。他推開農院栅門。
一步一拜,朝着少林寺進發。
清晨濃霧夾雜着水汽,氤濕了陸昭的頭發。一點點的小水珠順着陸昭的發梢滴落在沈滄海歪在他肩胛處的臉上。
陸昭一步一拜,聲音響亮,“弟子陸昭求見智能大師。”
少林寺三千六百階,就算是少林的低階弟子都不常下山,原因無他,這長階亦是對少林弟子的一次考驗。許多低階弟子僅僅是一次上下山就要癱在地上一整天。哪裏還有精力去做功課。
所以尋常農家就走後山處的小路,那裏離少林寺的菜園近得很,本也就是想将自家種的瓜果奉獻,自然送到菜園更方便些。那些有錢人的富貴家上香火,便常常雇了擡轎腳夫,将轎子擡到離少林寺正門還差一段臺階的地方,将人請下來。
縱然是破天富貴,在佛祖面前,也沒有人敢放肆到坐着轎子進去上香的。
像陸昭這般,一步一跪之人并非沒有,也多半是其他寺院的苦行僧。更別說像他這般一看就是江湖中人甚至背上還背着一個人的。
那真是前所未見聞所未聞。
當時老僧說了一個“誠”字,陸昭便記在心上。如今想救沈滄海,只能用最大的誠意打動智能大師。
陸昭心裏沒底,但正如寧為所說,除了少林易筋經,并無他法可以救得了沈滄海。
“弟子陸昭求見智能大師。”陸昭每個跪拜都嗑的實在,此刻額頭已經嗑出了血痕。
他背着沈滄海,行得并不快。已有三三兩兩的人群,經過他身邊,都好奇的看他一眼,見他背後還背着個人,皆是議論紛紛。
沈滄海癱的不安穩。雖然平日裏并不是沒有颠簸的時候,但也沒有這樣潮濕炙熱過。他迷迷糊糊的睜了眼,聽到陸昭的聲音,他神智昏沉,還未反應過來自己在什麽地方,就聽請了陸昭的話。
“弟子陸昭求見智能大師。”說着陸昭又是一拜。沈滄海蒼白的手臂搭在他的身前,軟軟的,沒有任何力量。
他這才明白過來,陸昭竟是在為他求一條生路!
他緩緩擡眼,看到陸昭臉上從額頭流下的血痕。他的額頭已經被磕破了,鮮血順着陸昭濃黑的眉,俊俏的鼻梁,劃過他的臉頰,順着他的下巴滴在陸昭的身上或是地上。
沈滄海伸手去接,發現他的手背上早已有了陸昭幹涸的血跡。
“阿昭!阿昭!阿昭!”沈滄海軟綿無力的手捶打在陸昭的背上,“我不治了!我不報仇了!阿昭別再拜了!別拜了!別拜了!”他聲音凄怆,痛哭流涕。
陸昭置若罔聞,他站起身,腦袋有些眩暈,他撐着頭站在原地,晃了晃腦袋。又向上一個臺階,再跪拜下去,“弟子陸昭求見智能大師。”血印在了陸昭面前的石階上。
沈滄海想從陸昭身上下來制止這一切,才發現陸昭将他整個上身綁在他的背上,雙腿分開緊緊的綁在陸昭自己的腰上。陸昭應該猜到沈滄海會阻止,便讓他動彈不得,無法阻止。
若是他知道陸昭想到的法子便是這般,他寧可死了,也不讓陸昭如此委曲求全。那像太陽一樣的少年,總是帶給他溫暖,帶給他希望和微笑,生怕一點風吹草動便驚着他了。
他第一認識到,陸昭口裏說的心悅,眼裏盛着的喜歡,都是情真意切。
他拼命動了動,不安分的用雙臂去錘打陸昭,少年從清晨開始跪拜,如今已拜到半山腰,他昨晚又消耗了大半的內力。沈滄海再沒勁也是個大男人,他這麽一鬧,陸昭竟支撐不住,滾落下幾層臺階。幸而路過的上香之人将他倆攔住,不然不知要滾到哪裏去了。
陸昭一爬起來,就立馬伸手解了沈滄海身上的束縛,連連查看沈滄海身上有沒有受傷。全然不顧自己的安危。
雖然兩人滾下臺階,好在沈滄海也不過是受了些皮外傷,陸昭的左手卻不自然的垂着。顯然是骨折了。
“阿昭!阿昭!”沈滄海趴在原處,他連坐起身來都困難,撕心裂肺的對陸昭說,“我不治了!”他淚如雨下,咳得撕心裂肺,一口血噴出來,濺在着青石階上,冰冷徹骨。
陸昭看了眼沈滄海吐出來的血,顫着手,從懷裏掏出寧為給的藥瓶,如今這白玉瓶中只剩一顆藥丸。
他塞進沈滄海口中,态度堅決,“你若不想再被我背着,就乖乖等在此處,我定會讓智能大師派人下山接你。”
說完又要起身再拜。
沈滄海連忙攔住他,知道拗不過陸昭,又擔心他萬一脫力昏厥,連個求救的人都沒有,自是不願同陸昭分開,便老老實實的趴在陸昭的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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