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三十一
“智能大師謬贊。”沈滄海倒是不卑不亢,他被陸昭護得周全,但也心知肚明,僅靠他們兩人是斷然不可能走出少林寺的,但既然已經冒死求生,何妨不置之死地而後生。
“十年前之事,我已與阿昭講明,如今他被我來求易筋經,我自是信他,他也自是信我。”他臉色慘白,虛弱的靠在陸昭的肩上,那雙冰藍色的眼卻死死的盯着所有人。
“我知魔教中多有蠱惑人心之術,怎可知陸少俠不是受了你的蠱惑。”智悲仍是不服氣,立即出言諷刺。
“阿彌陀佛,智悲師弟慎言。”佛曰不可說,群居者守心,獨處者慎言。智悲再三出言挑釁,已是犯了嗔戒。智悲武學造詣雖高,畢竟從前是江湖中人,心中殺伐之氣甚重。智能此言一出,智悲便知自己犯戒,他話也不多說,自去戒律院領罰。
“智能大師佛法廣義。”正如陸昭所說,就算此刻沈滄海全盤托出,勢必有人信有人不信。若要為了争取被人的信任而活,恐怕不僅是沈滄海,就連陸昭也做不到。
“沈施主頗具慧根,雖非正教中人,若願改邪歸正,皈依佛門,自是功德無量。”智善大師上前一步,出言勸說。
“智善師兄所言甚是,我少林慈悲為懷,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智賢大師亦開口。
智善與智賢長得極像,若是不仔細分辨恐怕就連少林寺中的許多沙彌也分不出。兩人皆為商賈之家後代,只因雙生子不吉利,便被送到了少林寺門口,只留下一封書信寫了兩人的身世,其餘一概未提。固兩人從出生時起便養在少林,好在兩人皆是慧根極佳,頗有佛緣,雙生子之間的心智相通,就連參悟佛法的境地也是不分前後。
雖兩人武功不算頂尖,但佛法造詣卻比智悲高上許多。整日裏也多是參禪精修,少理寺中之事。若不是今日方丈住持要他們全都到場,只恐怕他們二人未必能見上一面。
“既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又何在乎救得是何人性命呢?”沈滄海喘了幾下,雖然方才他沒有出什麽力,但也要看着智悲的招數,教陸昭應對,也是費心費力。
陸昭臉色難看幾分,小心翼翼的為沈滄海拭去額角的冷汗。
“衆生皆有因果,”智善言道,“又豈不知如今這般正是沈施主命中注定?”
“我等武學造詣,确實不如沈施主和陸少俠,但寺有寺規。恕我等難從陸少俠所求。”
“我命在我不在天。”沈滄海反駁道,“既我有逃出生天的機會,說明我命不該絕,既然阿昭願為我求上少林,說明事在人為。”
“如此這般沈施主是要強求易筋經?”智賢問道。
“在下不敢,但敢問何為寺規?”
Advertisement
“寺規既是要普渡衆生,匡扶正義,行俠仗義,鏟奸除惡。”
“若是如此,我觀少林十八羅漢大多為通緝之人,此為‘惡’。既要普渡衆生,我亦為衆生,豈能不在普渡之內?”
沈滄海直視智賢和智善兩人,“百善孝為先。若是非要定一個正邪,那少林寺之人又豈能為正派中人。”
“一如少林便是斬斷紅塵,那紅塵之中的父母親友,亦是可抛棄之物。”沈滄海急聲道,“當年達摩老祖抛棄一切,出家成佛,他又豈知他家中父母思念他而亡,妻子子女亦是淪落成乞丐。”
“只因他成了得道高僧,如此他便是善人了嗎?若他不是達摩老祖,只是一個普通人,如此抛妻棄子氣死父母的行為,又怎麽可能是個善人。”
“大膽妖人,竟然妄言達摩祖師。”智賢當即喝道。
“在下不敢妄言,”沈滄海微微一笑,“那便只言智賢與智善大師。”
“兩位大師互為兄弟,長相甚似,收入少林參禪悟道,然兩位只顧悟道,卻甚少相見。”他急言道,“是兩位一心悟道,還是不敢相見?”
此言一出,智賢和智善都下意識的看了彼此一眼。
僅僅是這一眼,已然被智能大師盡收眼底。
“阿彌陀佛。”智能大師山呼一聲,“你二人在我少林亦有五十載,相見之數不過一年,如此看來,你二人亦是心中有盼,不忍相見。”
知道被沈滄海識破,智賢與智善恭敬聽從方丈教誨。“世間八苦,生老病死、貪嗔癡、怨憎恨、求不得。你二人已占其三,便是再修五十年,也無法勘破心障。”
“如此便去藏經閣抄錄心經,勘破心魔吧。”
兩人皆領命而去。
“沈施主好眼力。”智能大師欽佩的說道。
“不敢當。”沈滄海見兩人生得像,又從不對視,即使是互為補充,也不看對方一眼,便是猜到內有隐情。
兩人在少林寺中五十年,不敢看到對方身影,害怕引起心中嗔怨。為何父母如此狠心舍棄雙生子,又為何對方要跟自己一起出生,造成今日這番結局。智賢和智善兩人心意相通,一旦有一個人這麽想了,另一個人便能立馬知道。
所以二人五十年來幾乎不見對方,都是待在自己的禪房裏靜修參禪。卻原來連自己親生兄弟的心魔也無法參破。
“老衲慚愧,竟不知師兄弟心中所懼。”智能大師恭敬的向沈滄海施一法號。
“大師,如此這般是否可将易筋經借與滄海。”陸昭見結局圓滿,智能大師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固又提出請求。
“陸少俠所願,我本當應承。沈施主其人,我今日親眼所見,自是相信他的為人。”智能大師明确的說,“只是少林寺亦身在武林,不得不多加考慮,恕難以從命。”
果然還是沒有辦法嗎?陸昭心下一冷,便立即抽出雙锏。他聽昨夜那老僧之言,便以為如此之法,再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定可打動智能大師,誰知繞了一圈,還是同樣的結果。
“如此一來,陸昭多有得罪!”他雖方才與智悲一戰,但也恢複的七七八八。他咬牙撕下一塊衣擺,将左手拿的鐵锏死死和左手纏上。“易筋經是救滄海的最後一條路,若是智能大師不允,陸昭只能出此下策。”
“阿昭!”聽到陸昭的話,沈滄海也不去阻止,陸昭以命報他情,他又怎可相負!他專心趴在陸昭身上,努力提點陸昭功法。
陸昭一身武功皆來自澄陽派,而陸嘯的武學皆是當年從天山派的石洞裏抄錄下來的。縱然陸嘯領悟力極高,哪裏比得上從小就開始練功的沈滄海。更何況沈滄海還是魔教中歷任最年輕的聖子,得到的也是教主親傳,自然比陸嘯高了幾個段位。
在沈滄海的一番指點下,陸昭只覺如魚得水,如魚入大海,龍翔九天,一招一式都極近灑脫。
陸昭邊攻邊走,竟将一群人逼到藏經閣的門口,他背着沈滄海一躍而上,剛準備一锏劈了藏經閣的門,昨夜的老僧便出來,接了陸昭這一锏。
沈滄海心生不妙。陸昭這一招雖不是十成十的力氣,可也絕不是那麽輕易便能接下的,可見此人內力深厚。
“阿昭小心。”他提醒道。
“原來又是陸小施主。”老僧站在藏經閣門口,智能大師和其餘武僧盡數将陸昭包圍其中。
若是只有智能大師,陸昭還有信心在沈滄海的指點下一戰,但面前的老僧不管是內功還是招式都在他之上,就算加上沈滄海,他心裏也沒底。
“大師莫要怪罪,要怪就怪智能大師逼我至此。”陸昭手持雙锏,環顧四周,可謂是腹背受敵。
智能大師見他倆人似乎相識,又見老僧身着少林僧袍,“不知前輩法號,老衲少林主持方丈智能。”
“主持方丈有禮,老僧入少林以來不過是藏經閣的掃地僧,法號早已忘光了。”老僧哈哈一笑,又見陸昭背上背的人,“這位施主便是陸小施主想救之人?”
他捋了一把長須,“老僧觀其面相已是垂危之象,非易筋經不能治,難怪陸小施主昨夜來搶。”他反應過來,陸昭非要來搶易筋經的原因。
沈滄海擡眼看了老僧一眼,又聽這老僧說陸昭昨夜已經冒險來搶易筋經,一時間又急又氣。急陸昭什麽也不跟自己講,氣自己不知陸昭苦心,差點讓他白費心血。
想到自己在少林臺階上對陸昭做的事情,沈滄海只覺疼痛難忍,啞着嗓子叫了一聲“阿昭”。
于是他更堅定的擡起頭來,“即使如此,我沈滄海偏要這易筋經!”他直視老僧,目光決然。
那雙藍色的眼眸撞進老僧蒼老的眼中,讓他模糊的想起前程往事,那汪在沙漠中最甘甜的泉水。
智能大師見老僧避而不答他的疑問,他只得在腦海裏搜索信息。他記得自己還是一個小沙彌的時候,便聽他的授業師父講過藏經閣裏住了一個人。因是犯了大錯,主動上的少林,一如少林便被關在藏經閣中,被罰終生不得出藏經閣。
當時還是小沙彌的智能曾癡癡的問過師父,能進藏經閣學武是本寺的最高榮譽,為什麽要說成是“罰”呢?
他還記得師父的回答:月有盈虧,事無常事,學盡天下武學卻不能随意使用切磋,又有什麽樂趣呢。
他記得自己還問了這人是從哪裏來的。只是師父也不知道,仿佛這人就是憑空出現,一直在藏經閣住到今日。
他記得自己終于能進藏經閣的那一天,曾見過一張畫着沙茶花的紙。那記憶斑駁模糊,早已丢棄在不起眼的角落,可若真是如此,智能不禁看了沈滄海一眼。
大抵是,命不該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