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顧舟站在窗邊,那兒被他放了一張小臺,上面随意地擱着一壺酒,兩個小杯,還有一份打開了的簡牍。那簡牍不知道是哪朝哪代的産物了,右邊一大塊破損了不說,旁邊還參了縷縷的細線,他将手撐在臺子上,眼裏盯着那塊簡,也不知道到底看進去了什麽。
他也時不時地擡眼看看窗外,前幾日下了一場小雪,不料到了今日也未融盡。從外面吹進來的風有些冷,屋裏的火爐奄奄一息沒人去管,他也全然不在意,只是想着,原來已經過去幾個月了。
雪還在融呢,檐上不停有水滴下來,發出噠噠噠地輕響,他伸手來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仰頭飲盡了,另一只手毫不憐惜地在那塊竹簡上打着拍子,嘴裏還輕哼着什麽調子。
是哪裏聽到的?他想了許久也沒有想到,便任它随處去了。
他當初買下竹林苑,看中的便是它地偏清淨,如今也有四年了。四周也沒什麽竹子,叫這個名字大概是原主人附庸風雅之為吧,他也無心改變,那塊牌子就挂在門口至今,想那時就為這事,莫煊還嘲笑了他許久,現在兩人竟都已經習慣了。
顧舟每個月都要出去個十幾二十天,或是診治病人,或者随處走走,在竹苑也住不上個幾天,想來也沒什麽可留戀的,可這次他清理雜物,竟發現了許多閑時買回來的小東西。顧舟小的時候沒什麽機會出來,後來又進了德濟堂,成了個又無閑工夫又沒有錢財的人,好不容易出來了,他便像有收藏癖一樣将那些自個兒覺得有趣的東西都收集了起來。現在一看,一個大用的也沒有,他又跑到莫煊的房裏去看了一眼,發現那兒倒是出乎意料的整潔得多,自己在莫煊心裏倒是這麽一個愛瞎鬧騰的人麽,他面無表情的想,今兒倒是頭一次發現。
過了一會兒,外面傳來了一陣若有若無的笛聲,他一聽見,不由自主地就要探頭去看,便沒有聽見從外邊過來的腳步聲,那人走了過來,伸手關了打開的窗子,才回過頭道:“這麽冷的天,屋裏也不生個爐子,你還嫌不夠凍人麽?”正是莫煊,穿得還是那身黑袍子,襯得人越發清俊起來。
顧舟不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将另外一個酒杯推向了他,滿了滿酒,拿起自己的那個,又喝了一口,也不答他的話。
已經幾個月不見了,莫煊想,怎麽還是不愛理人,身上穿的少還要吹風,臉色都變難看了,還不讓人說?這慣得都是什麽毛病。可他畢竟不敢說,只能端起酒杯,嘴裏道:“師兄不是有事找我麽,是怎麽了?”
顧舟轉過身,從後面抽了一個盒子,道:“送你的,打開看看。”莫煊接了過來,打開一看,是一個冠玉,顧舟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買回來的了,也從沒有用過,白玉輕硬,看起來道更适合莫煊一些,可惜莫煊一看就不認識這好東西,還一臉猶疑道:“多謝師兄。”
莫煊也知道自己是多疑了,從那天晚上他知道自己是真做錯了事後,便再沒有回來住過,沒想到再一回來,都已經是深冬了。他閑來無事,直想起那晚顧舟說得話來,一忍再忍,還是想要去探個究竟,可正如顧舟所言那般,老伯們都對此緘默不語,有的還要問他為何想起十幾年前的舊事來。
這便是兩邊都不讨好了。
他一愣過神,只聽顧舟道:“……莫煊,德濟堂此事,你日後準備怎麽做?”、
莫煊看他一臉迷離得樣子:“師兄,你是喝醉了麽,若你喝醉了……”
“我問你,德濟堂的事,你準備怎麽做?”顧舟又重複了一遍,若他真喝醉就好了,今天早起時找了一屋子的酒,也只找到了這一壺,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淡的無味,越發鬧心。
莫煊聽言,也只好低下頭來看那簡牍,嘴裏道:”這些年,顧姜氏死後,德濟堂便群龍無首,直聽命于當今皇上,這樣,有弊也有利,有利的是,咱們不管做什麽事,都有皇上指示,旁人不敢說半句閑話,吃了虧也只能打碎自己的牙把血往肚子裏咽,弊處便是,德濟堂越發壯大,若有一天咱們出了什麽大差錯,或是皇上又想出了什麽歪點子,咱們德濟堂便是第一個替罪羊。到那時候,真的垮了,也不過是幾日的功夫。”
說完,他看向顧舟,卻只失望地得了一個“嗯”字,便又道:“所以我就在想,有沒有什麽法子,能再在德濟堂樹一個招牌來。但是不管在哪兒,德濟堂都只能在暗不在明,明裏永遠只能是個醫館。那怎麽才能在朝廷裏說得上話兒呢,我思來想後……”
“就要找一個既不是新進去還沒學會處事兒的,又不是朝中重臣早已站了隊的,能有一個站穩了腳跟好幾年卻不顯鋒芒的忠臣才是最好。”顧舟想了想,接話道。
“……正是,所以,我選了林家。那林雲庚一看便不是什麽安分守己的好東西,他的野心,只怕要比他爹要大得多。若能如此,德濟堂既不脫離于朝野,又能成個真正肅人心,促大事的地兒,不像現在一樣只表面上看起來枝繁葉茂,實際連個主心骨也沒有,也不負當時姜家創立這個讓咱們安身立命的地方的一份心。”莫煊頓了頓,又道,“我本來想着萬無一失,出不了什麽纰漏,連那小子吩咐了丫鬟給我下毒我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過去了,萬萬沒想到,他連一個大夫也要拿來做籌碼。”
顧舟一擡眼,便看見莫煊站在他旁邊,努力地凹了一個可憐的表情來:“師兄,我真的再也不敢了,以後涉及到德濟堂的事,我都……”
“滾,”顧舟沒好氣地打斷了他,“你想着是萬無一失了,人家林雲庚從小是吃屎長大的嗎,他不也得想着萬無一失了?別看着我!繼續說。”
莫煊心想,顧舟終于發火了,這是要翻篇兒了麽,不由得便有些竊喜,可是面上卻嘆了一口氣,又道:“師兄說的是,是我疏忽大意了。林家這幾個月也派人找過我,隐隐地顯出要往這道兒上談的架勢,”他又停了下來,不放過任何一個表明自己衷心的機會,“師兄,此事若真的成了,德濟堂以後何必再畏手畏腳,做那些損了別人一千,又要損自己八百的事,樹大壓身也是幾十年之後的事情了,娘看到這樣的事難道不會高興麽?”
“瞎叫,誰是你娘。”顧舟皺了皺眉頭,這便算翻了篇,就此揭頁了,“莫煊,你打算要把這消息給林雲庚透露出去的時候,就沒有一刻想過會失敗?”
“自然想過。”莫煊見此,幾個月來心裏的壓抑都輕松了起來,“可是自古以來凡是有益可圖的事,就有些人看見了,便如飛蛾撲火一般,再沒有放過的道理。林雲庚那人,不就是這樣活生生一個例子麽,他知道德濟堂後,必有別的圖謀,此事還可以慢慢商量,重要的是,要達到咱們自己的目的——”
“我總覺着,這事斷不會有你我想的那麽簡單,罷了,走一步看一步吧。”顧舟道。莫煊看着他,心想,自然沒有這麽容易,要與林家談攏就得步步為營,錯不了分毫,更何況坐在龍椅上,看着他們這一群人小打小鬧的皇上。他這麽說,也只不過是怕顧舟擔心,再生他的氣罷了。
他這樣想着,臉上卻沒有什麽動靜,只聽顧舟又道:“莫煊,我聽聞北方有大雪,凍死了不少人,早就想過去看看,今日聽了你這一番話,便想着若現在出發動身,也能趕上了。”
只要他不生氣,莫煊也不太在意他要做什麽,随口道:“也好,可以去散散心,約莫多久回來。”
“大概……會待幾年吧。”顧舟平靜地望着桌上那簡牍,手上敲出不規則的拍子。
莫煊難以置信地望着他,心裏幾乎要湧起一股絕望來,“顧舟,你這是什麽意思,若你不想再管這事,我有一百種法子能讓你置身度外,你大可不必……”
“不是這個,”顧舟望向他道,“我說了我早就有這個想法,只是一拖再拖,未曾做過。我只不過是一個大夫罷了,我能想到的,你都想到了,還有許多我沒有想到的,想必你的心裏也一清二楚。莫煊,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也,其中深意,你心裏一清二楚。”
“那你盡可以還在京城做你的大夫,為何要跑到偏北受那些無謂的苦,你若不是……”莫煊還未說完,顧舟便攔住了他,“莫煊,我意已決。德濟堂要再出一個姜氏,還能有誰能擔此重任,我嗎?你輩分太小,不能服衆,我把我娘的牌子給你,你有了它,才能完成你的大事——”
“師兄,”莫煊道,“也罷,既然你去這麽遠的地方不回來,也不帶上我一起麽?那這大任我為何要擔?林雲庚更是礙不了什麽大事,我——”
他再也說不下去了,只聽見顧舟冷冷地望着他,等着他的話停在了那裏:“師兄願意帶你走,莫煊,你走得了嗎?”莫煊張了張嘴,腦子裏是轟然一片,顧舟嘆了一口氣,又道,“前幾日林雲庚邀我,讓我助他一臂之力,這也實在讓人想不通,我身上到底有什麽地方可以幫他。比起他來,我倒是更好奇他那個外室,從來那些書裏都說鬼怪害人,吸人精氣才能保全自己留一具驅殼于這世間,可我那日見林雲庚,卻沒有發現任何被鬼怪吸精的跡象,不知道是我看不出來,還是——”
莫煊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慌亂道:“就因為他來找過你,你才要走的?就因為他,你便不顧你同門之情,兄弟之義了?”
可是顧舟并不回答,只是叫了一聲:“莫煊。”
莫煊想,這也太虧了,他定是看出了我已經深陷其中,動彈不得,才會這樣問我,要不然我這樣苦苦挽留,他也無動于衷麽?想來我只是個孤兒,克盡父母兄弟,本不該懷抱這希望,儒家講人能成大事,便要存天理,滅人欲,難不成我這一生便注定孤苦至死麽?若我這般痛苦,為何他能這樣潇灑,輕而易舉便能一走了之,要不然,他就求我讓他留下,要不然,他也沒什麽功夫,我便一劍殺了他——。
他眼中殺意一現,顧舟便向後退了一步,就這一步,叫莫煊的心也冷了下來,那只出現了一瞬的念頭消失殆盡了。顧舟見此,将那桌上的簡牍收好,又道:“莫煊,我往北去,正是因為放心于你,交到你手上。更何況我不是不回來,你不相信我麽,我向你保證,每個月必給你寄上一封信,叫你知道我的安危去處,你可放心了?”
莫煊此刻已經冷靜了下來,心想,誰要相信你的鬼話?既然心意已決,要想回來是猴年馬月的事?我何德何能,也能讓你講出這樣的話來哄我?可他最後也只是低下頭來,輕聲道:“知道了,師兄。”
顧舟之前,是萬萬沒有想到會是這麽容易的,哪怕他已經動了身,卻依然不敢相信自己是已經踏在路上了。走了不遠,天上便開始下起雪子來,這幾日常常這樣,他想,過不一會,便要停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該慶幸後悔,若是沒有莫煊第一次将德濟堂裏面的東西細細展開來給他看,他就會一直掩耳盜鈴地守在那一寸之地,守着竹林苑,守着莫煊,動彈不了分毫,他出發之時,才能深深感覺到不舍,然而若是再來一遍,他依然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莫煊也太招人疼了,他想,若不犯一次大錯,他怎麽忍心一走了之呢。
他到底沒能成為一名劍客,他時常想到這件事,當初他娘送他來德濟堂,是想他過一種什麽樣兒的生活呢,他沒有熱烈而熾熱的愛,也沒有不共戴天的恨,有的只是一點微薄的錢財,一個行囊,和能踏上征途的決心,就跟十二年前一模一樣。他就當娘當初是早就預見到了吧,料到他拿不起刀,也不想擔那個大任。
顧舟相信莫煊,就像他相信自己一樣,他說這個病人能轉危為安,哪怕是病入膏肓,生氣斷絕,他也能叫那人重新活過來,反之自然也是一樣。他毫無理由地相信着,莫煊也可以做到。
他要往北走,便要穿城而過,到另一頭的郊區去,再出城了不久,快到一個村落的時候,一輛馬車突然橫沖了過來,這兒哪像大街上,路邊都沒什麽擺攤的小商小販,小孩兒都撅着屁股蹲在地上圍成一個圈,不知道在玩兒什麽古怪的東西,突然,不知誰叫了一聲,“馬車來了!”小孩兒們便作鳥獸散向旁邊跑開,顧舟便是在這時親眼看見一個來不及逃開的孩子被活生生地碾了過去。
這莫非是老天爺在留我麽,他想着,身子卻已經迅速地跑了過去,一邊沖旁邊已經看呆的小孩兒們大吼着:“去!去叫大人!”
那馬車便是中途改了路徑,也直直地壓過了那男孩的腿,此刻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顧舟看着一旁趕來的大人,拱手道:“令郎的腿,怕是保不住了以後只有……”他還沒說完,那婦人便哭了起來,莊稼人本來就沒什麽好日子,瘸了腿不就更苦麽。
顧舟再要動身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清早了,他留下了些藥材,包袱裏便輕了一點重量,他想,我這雙手,是救死扶傷的手,以後我做的善,都不是我的善,你行的惡,也不只是你一人的惡。
他再沒有回頭。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莫煊便是送到這兒才停下的,他閃避在房前屋後,看着顧舟的背影蕭瑟的離去,他思忖着,你這一走,我就不活了麽,我還是要撐起德濟堂的。
天上又下起如同細沙般的雪子來,他手上無意識地摸着那塊上面刻了個姜字的牌子,冷漠的想,這世上竟真會有如此冷酷的人。
你看那萬千雪子從他身邊擦過,卻沒有一片能留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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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這是第一個故事,如果有什麽感受,希望能留言,麽麽麽。
謝謝看完。(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