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初晨。

臘月寒意與朝陽一同灑進窗裏。

沈蒼抱臂倚在窗邊,聽村子裏晨起的熱鬧。

他住的地方是獨棟獨院簡裝式木質結構單層別墅,優點是周圍只有他一戶,沒有鄰裏糾紛,而且地勢偏高,幾乎能看到半個村子的風景。

不遠處,依山傍水,空氣尤其清新,稱得上度假勝地。

失去記憶已經兩天。

這兩天內,遇到的每一個人都很熱情,顯然按理來說,他在這裏至少已經生活許久,才會被這麽多人熟識。

但他對這裏沒有絲毫歸屬感,只覺得格格不入。

沈蒼垂眸。

微風掀起窗下桌面的藥經,紙頁正嘩啦作響。

作為一個醫生,他可以說很盡職,失憶都沒忘記病症、藥理。

但冥冥中,他的職業好像也與此無關。

沒人知道他身上發生過什麽意外,他自行診斷,的确沒有能引發失憶的傷勢。

這幾天查遍典籍,也沒有任何一例病症與他相仿。治無可治。

他只是一覺醒來,變成一個一無所知的人。

“沈蒼。”

沈蒼回頭。

江雲渡淡淡道:“冷。”

沈蒼看着江雲渡。

他已經走過這個村子的每個角落,沒有半個地方能對他觸動,讓他回憶起任何蛛絲馬跡。除了這一個例外。

江葉青。

這個名字,這個人說話的神情、甚至語氣,有時都讓他莫名熟悉。

即便如此,他仍然記不起過往的一星半點。

“沈蒼?”

“嗯。”沈蒼随手合上半扇窗,轉身走向門外,“你的藥應該好了。”

江雲渡目送他的背影離開。

不忙碌時,沈蒼獨自出神的次數越來越多。他能猜到原因,但沒有記憶,對沈蒼利大于弊,他不打算點破。

江雲渡掀了被子,生疏地穿上沈蒼為他準備的冬衣,也走向門外。

沈蒼端着還冒熱氣的藥碗走進堂屋,見他出來,幹脆把藥碗放在桌上。

相比較而言,江雲渡其實更像是失去記憶的人。

這兩天觀察下來,江雲渡好像連吃飯睡覺都不太熟悉。筷子握得不準,衣服穿不利索,受了這麽嚴重的傷,不懂卧床休養,第一天算勉強聽話,第二天就不自覺下床。

如果不是他在吃藥方面沒有問題,沈蒼很懷疑他是不是根本不想痊愈。

江雲渡掃過桌上形只影單的藥碗,又擡眸看向沈蒼。

沈蒼和他對視一眼,才意識到他在暗示什麽,于是轉腳去櫃子裏拿了一碟中藥伴侶。

回身把蜜餞放在藥碗旁,沈蒼關櫃門時看到所剩無多的庫存,再看看錢袋。

看來就算失憶,還是要賺錢養家。

他正想着,聽到院外遠遠就傳來敲鑼打鼓的嘈雜聲。

“沈大夫!”“沈大夫在嗎!”

沈蒼走向門外,看到院門外一行人浩浩蕩蕩湧了進來。

幾個扛着鋤頭的中年男女喜氣洋洋地走在當先,看到沈蒼,回頭對大家喊:“我就說沈大夫這個時候一定在家,快進來!”

之後才是兩個人擡着箱子進來,另有一隊人吹吹打打。

跟着看熱鬧的村民走在最後,見院子裏沒空落腳,都站在院牆外往裏探頭。

“老劉頭呢!”一人喊着,忙伸手把人群分開,“別攔着啦,讓正主出來說話!”

沈蒼這才看見,一對四五十歲的老夫妻和一個面色蒼白的青年正走過來。

青年二十歲上下,可能被這個場面吓住,一路沒有擡頭,大概性格內斂。

三人還沒走到,老劉頭就激動地對沈蒼說:“多虧了沈大夫聖手仁心,才從鬼門關拉回我兒武陽一命!前兩日武陽還不能下地,不敢叨擾沈大夫,今日我一家三口特來叩謝您的大恩大德!”

沈蒼忙擡手攔住這一跪:“不用了,治病救人是醫者本分。”

老劉頭感動地不能自已,見他不受,哪裏肯依,直接推了青年一把:“沈大夫不肯受我夫妻一拜,武陽這一拜,請沈大夫莫再推辭!”

沈蒼也來不及推辭。

青年被老劉頭突如其來這一掌推得往前踉跄一步,“撲通”一聲跪倒在沈蒼面前,額頭撞在地面,磕得眼冒金星,讓本就不夠健壯的身體雪上加霜。

院裏院外一衆人都點頭表示贊同。

“是啊,要不是沈大夫,劉武陽就不行了,的确該跪。”

青年臉色僵硬着從地上爬起來,咳了兩聲,面色更蒼白幾分,只有額前磕出一片紅痕。

老劉頭又往後招手,兩人立刻擡着箱子過來。

沈蒼看到箱子裏裝滿的糧食,正色道:“這個我不能收。”

寒冬臘月,何況還有不到一個月就是年關,正是缺糧的時候。

老劉頭還要說什麽,沈蒼只笑了笑:“擡回去吧。”

院外衆人還起哄讓沈蒼收下,聽他這麽說,也紛紛收了音。

老劉頭只好嘆了口氣,又擡手拍了拍青年肩膀:“武陽,還不說點什麽謝沈大夫!”

青年頓了頓,向前一步,正要拱手行禮,不料方才重重跪地的膝蓋一軟,左腳絆了右腳,又撲通跪在沈蒼面前。

沈蒼往後一步避開他突然撲來的雙臂,看到他跪下,才看出他又在行大禮。

院外傳來細碎的議論。

“想不到劉武陽平時病殃殃的,倒是個知恩的好小子!”

“沒錯,跪得這麽利落,可見對沈大夫有多敬重!”

“……”青年第二次從地上爬起來,看向沈蒼,“多謝沈大夫救命之恩……”

他說着,表情越僵硬,身上卻微微一晃,一副随時可能昏倒的模樣。

劉氏擔心地扶住他:“武陽,你沒事吧?”

青年順勢咳起來,對沈蒼道:“沈大夫放心,我沒事。”

沈蒼示意兩人把青年扶到一旁坐下,推起他的袖口,搭脈聽診。

院子裏漸漸靜下來。

許久,老劉頭忍不住問:“沈大夫,武陽怎麽樣?”

沈蒼眸光微動,才收手道:“狀态不錯。”

這個劉武陽脈若游絲,單論脈象,已經是該料理後事的階段,就算清醒,基本上不可能像此時此刻行動自如。

他反複确認過,不會出錯。

出現這種情況,只能是劉武陽異于常人。

可惜他沒有記憶,否則還能根據劉武陽的病史推測病因。

想到這,沈蒼看向老劉頭:“我給他開的藥還有嗎?”

“有!”老劉頭說,“還有兩天的量呢!”

沈蒼說:“下午我再去你家裏給他把一次脈,根據情況定他用不用換藥。”

老劉頭感動地握緊他的手:“多謝沈大夫!”

青年也低頭道:“多謝沈大夫……”

“不客氣。”沈蒼說,“好了,都回去吧。”

直到所有人都離開,院子裏終于恢複清淨,他才擡手捏了捏鼻梁,轉身回到屋內。

桌上的藥碗已經空了。

裝着蜜餞的瓷碟也空空如也。

沈蒼輕笑,對裏間道:“我去山上采藥,中午回來。”

“嗯。”

聽到回音,沈蒼在藥房裏找到采藥的工具,出門上山。

還要多謝他失憶以前的好習慣,山上各個藥材産出的地點都明明白白被記錄在紙上,不需要他太費心力去找。

回程他順便買了午飯,吃完,還沒幫江雲渡換藥,就聽到門外傳來劉武陽的聲音。

“沈大夫……請問在嗎?”

“等我一會。”沈蒼把藥罐放回床上,對江雲渡說完,起身走向門外。

長相清秀的青年站在門邊。

這次沒有人群跟在身旁,他看起來大膽一些,不過看了沈蒼一眼,他又低下頭,盯着手裏拎着的藥包。

“不敢讓沈大夫勞煩一趟。”他說,“這是沈大夫的藥,爹娘讓我帶來給沈大夫看一看。”

坡上風大,沈蒼擡手對他微招:“進來吧。”

青年僵硬地咳了咳,步履虛弱地走到沈蒼身旁,遞藥時好像手抖,藥包“啪”地摔落地上,他忙彎腰去撿。

沈蒼擡手扶他一把,他站不穩似的,一頭撞向沈蒼。

不被察覺的掌下,剪刀尖銳的鋒芒在冬日下泛着森冷的光,悄然抵在沈蒼腰間。只需用力,便可神不知——

“沈蒼。”

這聲音太過耳熟。

青年下意識轉臉。

看到窗內那張永生難忘的臉,他雙手一抖,趕緊收回剪刀,慌亂間正要後退,該死的膝蓋忽然又是一軟,讓他直直軟進沈蒼懷裏。

沈蒼這次看出他不是又要行大禮,扣住他的手臂,帶了他一步,幫他站穩。

青年倏地悶哼一聲,嘴唇顫抖,臉色白得發光。

聽到他嗓子裏發出的這聲疑似哀鳴的動靜,沈蒼低頭看他一眼,卻看到他腰間暈染的血跡。

“你受傷了?”

青年咬了咬嘴唇,絕望地說:“我怕沈大夫拆藥麻煩,特意從家裏帶來一把剪刀,好像……”

……正插在他自己的腰上。

沈蒼說:“怎麽這麽不小心。”

“……”青年這次咳得多了幾分真心實意,虛弱地說,“給沈大夫添麻煩了……”

沈蒼扶他到堂屋坐下,随口道:“把衣服脫了。”

青年擡手按在腰帶上,聽到一旁門簾晃動,轉眼看過去,正對上江雲渡冷厲沉黑的雙眼。

青年瞳孔緊縮。

他咽了咽口水,立刻回過臉,盯着盆裏的熱水僵坐在原地,一口氣沒喘勻,咳得撕心裂肺,在咳聲中掙紮着說:“沈大夫……我……下次再來……”

江雲渡緩步走到兩人身前。

如此巨大的陰影蓋在身前,不及他心中千萬分之一。

“不行,你的傷需要盡快包紮。”沈蒼把熱水端過來,見他一動不動,“脫啊。”

“…………”青年的手,微微顫抖,“我……”

他不敢脫啊!

不是說沈大夫獨居嗎?

可為何這位煞神也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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