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人之初心(下)
大半個月後,尤溫終于能下床了,便被召到了議事大堂。
他師父依舊是正襟危坐,掌門人依舊是仙風道骨,只是臉色蒼白。
“你到之時,是何情景?”
尤溫回憶了一遍,咬牙道:“我探了大師兄鼻息……”已然身死。
師覓風往後一倒,背靠在了椅上,尤溫低下頭不敢去看。
大堂空曠,傳來了師覓風咳嗽的聲音,尤溫心裏更是難受,想起他父母是不是也是如此白發人送黑發人,咬牙擡頭,卻見師覓風眼中已經帶淚。
尤劍逸閃身便到了師覓風面前,勸慰道:“師兄,你別太傷心了。”
師覓風顫顫巍巍的站了起來,往前邁了一步,尤劍逸就要去扶,卻被師覓風拂開了:“我師覓風掌管華山派數十年,更是九大門派共主,滅魔教,除外禍,安民心,懲惡揚善,一生無愧師父教導,最後,最後卻連自己徒兒也保不住!我還有何面目去見他父母?有何面目去做他師父?”
尤劍逸心下也是一痛,目光看向尤溫。
師覓風心中悲痛,厲聲問道:“尤溫,你為何讓南宮樾帶走你師兄屍體?”
如果是別人問,尤溫一言便能抵回去,但是師覓風是吳秋略的師父,是華山的掌門,尤溫能說什麽?
既然大師兄生前沒有将他與南宮樾之事公開,他無論如何都不能說出來!
只有如此,華山之上,吳秋略才依舊是最閃耀的一顆明星。
尤溫頓首半響才道:“掌門,這是師兄心願。”
師覓風一怔,渾身顫抖起來:“如今死無對證,你說這是秋略心願?”
尤溫不敢言。
大堂一片死寂。
師覓風何曾有這麽嚴厲的時刻,但他心中滄然,已經難以顧及顏面。
片刻後,師覓風閉眼道:“罷了,罷了,你回去吧。”他說完此話,竟踉跄着後倒了幾步。
尤劍逸一驚,趕緊扶住了師覓風,卻見他突然猛咳幾聲,咳中已然帶血。
尤劍逸雙眉緊皺,再看向呆立在那的尤溫,嘆聲道:“你先出去吧,這事由我來慢慢跟掌門解釋。”
尤溫頓住,再看師父,卻從他目光中看到了責備,心下不由恍然。
大堂外,尤安長身玉立。
尤溫出來見他,呆立了片刻。
才一年而已,徒弟越發清俊了,就似他現在目光懶散,薄唇輕抿的模樣,就無端透出幾分傲氣,倒像哪個世家子弟,飽讀詩書,沖虛淡泊,卻有淩雲之志。
尤溫神色認真,似乎要把尤安這幅模樣刻進腦中,半晌後才垂下眼睑慢悠悠的走了過去。
尤安聽到聲音趕緊向前:“師父,我扶你回去。”
尤溫嗯了一聲:“我想早日下山。”
尤安一愣:“我先扶師父回房。”
一路上,兩人沉默相對。
尤溫是一門心思只想報仇,尤安心中卻是百轉千回。
院子裏倒是清淨,尤安給師父換了藥,把藥擱在桌上托盤裏才問道:“師父想去報仇?”
尤溫沒說話。
尤安嘆息:“但是師父傷還未痊愈,不如聽徒兒一言,等傷好了再做打算。”
“我可以邊養傷邊打聽他的行蹤。”
事必躬親,還不累死人?尤安有些埋怨師父刻板:“華山那麽多弟子,不能讓他們先探聽着?”
他尤溫有何權力去吩咐別人?尤溫擡眼看徒弟。
尤安被師父眼中的責備神色弄的一愣,抿唇片刻又放緩了語氣:“我知道師父想手刃仇人,可是有些事不能急。”
師父還在氣頭上,此時尤安不敢拿自己在師父心目中的地位去賭,賭師父信他。
他深知尤溫性格,平時好欺負,但真觸到了他的禁區,馬上就變成了頭倔驢,初接觸只覺得人很平和溫良,但實際上性格堅毅認死理,甚至隐隐有些霸道,所以他對師父一直用軟的,沒骨氣到現在連為應無鸠說一句話的勇氣都沒有。
尤安心中酸痛,戰戰兢兢的又剝下了一層驕傲,垂眸低訴:“師父又要讓我一人留在華山?”
尤溫心髒緊縮,一把抓住了尤安:“此仇……此仇我不能不報!再等我半年,等你滿了十七下山游歷之時,我一定陪你走這段江湖路。”
尤溫眼神認真,如同起誓一般,尤安卻毫無反應。
半晌,他才冷然道:“師父認為我性子如何?”
尤溫道:“不太好。”
他對師父還叫不太好?尤安再愣,面上的笑容全部消失:“好,師父倒知我甚深,既然知道我,就了解徒弟我尊師如父,師父之命,我自然遵從。”
尤溫皺眉,心道還是把徒弟氣的炸毛了。
尤安眼中帶了些許嘲諷:“不過,徒兒也好奇,倒要看看師父一年後怎麽陪我走那段江湖路!”
他說完就要甩手離去,尤溫腦中突然一片空白,眼裏陰霾彌漫,沉聲喊道:“尤安!”
尤安一頓,終究還是不想在師父離去之時與他鬧翻,只能轉身瞪着眼前人道:“師父還有什麽吩咐?”
話是沖口而出的,尤安畢竟年少,再精明在親密人面前還是不能完全控制情緒,可當他定神面對尤溫的表情,卻紮紮實實瞬間慫了,不是不想惹師父生氣,而是确确實實的怕了。
就是神教那個教主老頭子,都沒這麽恐怖。
尤溫卻沒打他,也沒罵他。
尤安到底聰明,腦中閃過無數念頭,撒嬌裝可憐還有以傲制暴順便一哭二鬧三上吊,可僅是一瞬就立刻反應了過來,趕緊一本正經的表态:“師父,徒兒錯了,徒兒一定在華山等師父回來陪我行走江湖。”
話雖然堅定,但明顯沒誠意,如果此刻尤溫還是坦率到傻逼的孟竹,肯定把這小孩抓住了蹂/躏一番,叫他不敢不聽話。
但此刻,他不可不忍,尤溫心中嘆氣:“尤安,有一句話叫君以此興,必以此亡。”
尤安不語。
尤溫盯着他:“這江湖中拿劍殺人之人,最終多半也是死在他人劍下。我以前不願涉足江湖,心道明哲保身才是根本,只希望有個安穩的環境,不用騎着瘦馬江湖中飄泊,不用見識刀光劍影,可是……”他嘆氣一聲,眼中索然:“我已退無可退,進無可進。”
尤安看他師父神色蕭索,心中也難受起來,抿了抿唇,最後還是小心翼翼的湊到了尤溫懷裏。
尤溫心中一松,卻仿佛所有難受才湧了上來,又似乎所有力氣在這一刻被抽空,他顫顫巍巍的手一動,就要摟緊尤安,卻停在了半空。
半晌,他才慢慢吐出一口氣,手指撫上尤安的長發,眼中迷亂。
此後再養了半個月傷,尤溫便決定下山。
下山之前,他又到了示劍臺,這個他兒時的小天地,如今的夢魇之地。
可無論他心境怎麽變化,這示劍臺風景卻一如當初。
山高清冷,一陣風刮過,一片片樹葉随風而落。
曾幾何時,尤溫在這裏看着吳秋略練劍,衣袖翻飛,挽劍生花,卷起落葉無數。
尤溫回憶起吳秋略當時的一招一式,一劍下去,直取樹幹,劍氣兇猛,一時間枯葉亂飛,老樹歪倒。
“人擁有力量不難,難的是把力量收控自如,随心所欲,不猖狂,不浪費,卻能一擊即中。”
尤溫劍下急停,眼中神色冰涼,半晌又閉上眼睛側耳傾聽天地之聲,手中劍随勢而動。
一片,兩片,三片,四片……
劍勢靈動,傷筋動骨,卻不見厲害,利劍穿葉而過,內力發而不散。
“玉有五德,君子從之,修身而養性,不可謂不難。”
“玉之德,為潤而韌,品高尚;銳不害,似于仁;抑不撓,似于義;垂之墜,似于禮;潤有澤,似于智。”
“仁義禮智?”張狂的孟竹突然出現,神色跋扈,冷哼一聲,盯着他笑容詭異:“就你?”
尤溫劍下一滞,劍氣猛的四散,劍上樹葉瞬間碎成了粉末。
半晌,他等腦海中的人慢慢消失,才睜開眼望向遠山。
以前他知道自己智商不夠,總相信事緩則圓,覺得自己慢慢來便行,但那時目标不過自保。
可現在他想成為高手,一個人想要成為高手,苦心堅毅是萬萬不夠的,還要有天分。
如此,他只能靠悟。
他師父性格剛烈,用劍也是堅毅無比,生殺果斷,教給他的也是如何最大限度發揮劍氣優勢,吳秋略卻是從小耳濡目染師覓風溫潤,不動如山,雖然都是修習的華山劍法,劍招相似,殺傷力卻大為不同。
吳秋略曾說,師叔劍法猛烈,需要深厚內力相應,如果是他用尤劍逸的打法與高手過招,百招之後就難以為繼,但是将內力控制的更為精準,便可多撐些時刻,到時勝負便難定了。
示劍臺上寒風凜冽,吹的尤溫衣袍獵獵作響,高束的長發也随着亂飛。
他性格實則與師父相似,一旦沖動起來要想完全控制卻難,如何才能結合兩種修習方式?
他的眼前,有孟竹,也有尤溫。
孟竹性格霸道,難以自持,尤溫性格溫吞,卻有仇恨。
從張狂的孟少,到一心向善的孟竹,到穿越後處處忍讓的尤溫,到如今的尤溫,還真是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時光飛逝,直到斜陽半明滅,尤溫才翹唇一笑。
他突的橫劍一辟,那歪倒的老樹咚的一聲徹底倒了下來,尤溫往後一閃,劍勢再起,亂空中無數亂葉,紛紛被一劍而斬。
他劍中又慢慢柔和,穿葉而過。
半晌,尤溫看向劍上樹葉,眸光溫柔。
“一片,兩片,三片,四片,五片……十五片樹葉!大師兄好厲害,你這是烤串呢!下次不妨用牛肉一試?”
這一次,他只想拿應無鸠試劍!
尤溫下山,華山又是不少人來送了,小程岳已經開始學走路,一拐一拐的來送尤溫,眼神在衆人身上一掃,便直奔小師兄。
尤安戳了戳她臉頰,程岳趕緊鼓了鼓自己肥嘟嘟的臉頰獻上去求捏,尤安得意一笑,被程岳親了口也絲毫不在意,又跟着她嗯嗯啊啊幾聲。
師秋華笑看着,眼中又忽然帶淚,她目光轉向尤溫,輕聲道:“報仇要緊,但你也要注意自個。”
尤溫無聲點頭。
那邊,程岳被逗的咯咯笑,啊啊啊的越發來勁兒了。
尤安喲了一聲:“小師妹越發中氣十足了。”
尤劍逸嘆道:“別逗你師妹了,尤安,你好好送你師父吧。”
尤安稱是,再看尤溫,卻見他滿臉笑意的看着自己,不由撇嘴。
兩人相攜下山。
深秋的山中自然清冷,而且這天色還早的厲害,尤安半打着盹下山,興致實在不怎麽高。
尤溫知道他還在氣,也不知道該如何化解,只能時不時瞄他幾眼。
尤安突然道:“師父再看我,我又要誤會師父舍不得我了。”
尤溫毫無防備被吓的猛咳。
“師父小心傷口。”尤安提醒了句,又有些無奈,這喜歡看就看,為什麽看他像做賊似的?他又不會突然變成個豬妖虎精吃人,再說就算他吃人,逃就是了,這麽看他做什麽?
連程岳喜歡他都能大大方方的,雖然師父有些時候過于固執,但他又不嫌棄師父喜歡他,要下山離開之人分明是師父!
尤溫好不容易咳完,已經感覺傷口隐隐作痛,又開始唠叨起來:“你……你在華山,要好好照顧自己。”
尤安胡亂嗯了幾聲,對尤溫道:“應魔頭武功高強,師父遇到了也要智取才好。”
尤溫點頭。
“就恐怕你智取不到,反而叫他智取了。”尤安道,又看他師父一眼。
尤溫被尤安看得抿唇,他決定帶傷離開把徒弟得罪的夠嗆,實在怕他再找自己發脾氣,自己雖然師權在握,但是……
總之徒弟生氣他也難受。
這就好像,尤安情緒一波動,他的七情六欲也就跟着随之起舞,還波瀾壯闊,又似明知道前面是泥潭,一腳踩下去肯定軟綿綿難看之極,卻再也做不到腳踏實地。
古人成語用得好,這就是典型的泥足深陷。
兩人四目相對,尤安眼中隐隐擔憂,尤溫生怕他傷心,趕緊道:“我一定安好回來,你也要照顧好自己。”
尤安點頭,不再說話,目送他師父慢慢離去,心道師父自此一去,又是一匹老馬相伴,還多了仇恨相依。
而仇恨,早已在他心中翻攪多年。
兩個月後,尤溫寫回來了第一封信,語句簡單,字跡潦草。
尤安拿着信在院子裏坐了許久,寒風似刀,将他的刮成了通紅,他卻似乎毫不在意。
信上還有血跡,掩住了愚鈍兩字,需要細細辨認。
為師愚鈍,再遇七十二舵之人,竟依舊難以痛下殺手,反為其傷。只是世間你争我奪實在可怕,為師只盼你平安喜樂,師父健康長壽,少造殺孽也算為你們積福,但這次,只怕是躲不過了。
落筆仍舊是為師甚念。
尤安嘆氣,他師父寫信都能說一句為師甚念,為何到了見面,卻提都不提。
信上帶血,尤溫又怎麽會那麽不小心?想必是已經無法顧及,這人是蠢到要給自己寫封絕筆信,卻寫成如此模樣。
信寄回來就需要十天左右,這會師父是已經歸天還是在苦苦掙紮?
尤安緩緩站了起來,再望天空。
初雪降臨。
作者有話要說: QAQ
今天的作者有話說可能有點啰嗦,有三件事……
第一:萬分感謝所有點擊了收藏了評論了本文的姑娘們!鞠躬!你們的支持是我的最大動力!另外,快14W字了,我能打滾求撒花麽……忐忑ing
第二:領導讓周三出差……那天更新是來不及上了,所以周三要停更一天,周四争取更,囧。今天4500+,誠意滿滿~算是補了周三的?
第三:前方高能提醒!明天有尤攻第一次殺/人的描寫,雖然這是走向黑化(?)的第一步,房子還是覺得與和諧有沖突,雖然筆力不及,描寫的不血/腥/暴/力,但是不适的姑娘可以直接跳過哦。再次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