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好像越來越瘋了。”◎
淳載九年三月初, 鎮北侯于維被北狄鐵騎圍攻,為國捐軀。
臨終前,于維上書, 請求封帳下悍将許憎為帥, 帝允之。
四月中旬, 于維棺椁回京, 帝悲恸萬分,追封鎮北王, 令太子親自吊唁,着太子妃同往, 寬慰鎮北王家眷。
這是淳載七年以來傅瑤第一次出宮, 她着着一身單調的素色衣衫,臉上略施薄粉,頭發挽起, 只配一根素簪,看上去活脫脫是個病美人。
蕭楷捉住她的手, 即便已經是夏季也觸手一片冰涼, 就用掌心的溫熱給她捂着:“吃了這麽多藥, 怎麽還不見好?”
傅瑤将另一只手也放上去:“比之去年已經好多了。”
蕭楷道:“鎮北王府人多事雜, 進去之後一定要讓綠蕊和衣子橖跟着你, 你身子不好, 要格外小心些。”
傅瑤點頭:“殿下不必擔心我。”
車簾被風撩起, 傅瑤恰好側目看去, 只見栉比鱗次的酒樓茶肆, 這長街依舊是她最熟悉的模樣, 卻不知是心境不複從前還是時移世易, 她總覺得這繁華的長街後透着一股頹敗之氣。
“瑤瑤, 你……”
傅瑤回頭看向蕭楷,蕭楷卻道:“沒什麽。”
傅瑤坐端正了:“殿下,聽聞父皇要建摘星樓?”
淳載帝一向喜好奢靡,正值戰亂之際,便想建摘星樓,一則宣示大靖國力昌盛,二則通達天意,祈求仙人庇護。
傅瑤不知如今世道如何,卻知從前稅賦便不曾輕過,百姓對花溪圍場早已心存怨言,更何況是這除了燒錢毫無用處的摘星樓?
蕭楷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煩悶:“本宮已經勸過父皇,別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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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雖如此,傅瑤卻是更加擔憂起來,從蕭楷的反應來看,怕是勸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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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境,正午的陽光炙烤着寸草不生的荒漠,空氣中生出一股燥熱。
年輕的主帥側卧在沙丘後面,他卸了甲,只着一身單衣,衣領松松垮垮的,看上去有些頹廢。
蕭靖钰手中握着一只半舊的酒壺,仰頭将烈酒灌入喉中,燒刀子順着咽喉而下,在肺腑間灼燒着。
那裏仿佛有一團濁氣,驅不散也吐不出,迫的人難受至極。
“我還以為你會領兵回京,又或者借送鎮北王棺椁潛伏入京,攻其不備,想不到你竟躲在這裏喝酒。大帥,你這可是違反軍令了啊。”
蕭靖钰不用看也知道是誰,只悶聲不語,又飲下一口烈酒。
許雁秋在他身旁坐下:“你怎麽想的?”
蕭靖钰五官深邃,帶着說不出疏離和戾氣,他冷眼盯着那無窮無盡的黃沙:“我大靖,寸土不讓。”
這是于維的原話,他少年時鮮衣怒馬,征戰沙場,後被君王忌憚,懷才不遇數十載,如今死于戰場之上,最後只留下一句——“我大靖,寸土不讓!”
許雁秋嘆息一聲:“我說的是別的。”
“別的?”許憎飲完了最後一點烈酒,“傅瑤遲早是我的。”
許雁秋:“……”就多餘問這一嘴。
蕭靖钰扔了酒壺,起身往帥帳而去。
許雁秋無奈搖頭,征戰數月,百姓稅賦不斷增加。淳載帝又好大喜功,在主帥死後,依舊命人偷偷修建摘星樓,還有那每年大量人力財力維護的花溪圍場,都夠養幾個大靖鐵騎了。
昔日天下太平,即便積貧積弱尚能粉飾一二,如今正是交戰之際,淳載帝依舊驕奢淫逸,不知收斂,簡直是怨聲載道。
聽說兩廣之地,甚至有百姓因稅賦過重舉家遷離。流民漸多,土地荒廢,長此以往,豈是國泰民安之兆?
這些他知道,蕭靖钰知道,于維又何嘗不知?
于維心系大靖子民,死前将大靖鐵騎托付給蕭靖钰。他當了一輩子的忠臣,做不來亂臣賊子的勾當,卻把兵權交給一個痛恨淳載帝的人。
他明知蕭靖钰的狼子野心,卻還給了蕭靖钰可以一戰的力量。
或許他早就看透了什麽,想借蕭靖钰的手來完成不能親手做的事。
可蕭靖钰呢?整日陰沉沉的,一句話都不肯多說,別說透露一點心意了。
許雁秋一拍大腿,罷了罷了,他一個大夫,操心什麽家國盛衰大事?
于維死後,大靖鐵騎士氣銳減,與州耶王的交戰中勝少敗多,鐵騎拱手相讓十個城池,眼看就要将鎮北王的功績敗光。
消息傳回京中,淳載帝不淡定了,以為是主帥無能,當即派了監軍和副帥前往邊境。
可監軍和副帥剛到前線,就見兩軍正打得如火如茶,主帥親自帶兵,三天三夜連奪十二座城池。
監軍和副帥一臉懵,鐵騎忙着安營紮寨,主帥在新城池睡得天昏地暗,他們只能灰溜溜地寫了奏章,上報朝廷。
兩人之後随軍數月,卻一直都未見過主帥許憎,只是從作戰風格看出此人行事狠辣,善于誘敵,是個不可多得的将帥之才。
大靖鐵騎且戰且進,一路勢如破竹,到淳載九年的冬天,已經打到北狄國門,兵臨城下。
鐵騎在北狄國門下安營紮寨,身為主帥的蕭靖钰正坐在帥帳中,他盯着大靖的地圖,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着扶手,不知在想些什麽。
許雁秋裹着厚棉袍,揣着手進來,在帥帳門口将靴子上粘的雪跺掉:“川耶王送來了求和書。”
蕭靖钰也沒看他:“告訴他,我要卅毋。”
許雁秋看向他,突然覺得這人似乎也不是那麽冷情冷血,說着什麽百姓疾苦與我何幹?還不是速戰速決,直搗黃龍?
蕭靖钰眉頭微皺:“暖和夠了嗎?”
“哦,夠了夠了。”許雁秋連忙拿着求和書出去了。
“夠了夠了。”許雁秋連忙拿着求和書出去了。
按道理,蕭靖钰應當上報朝廷,由聖上裁定是否接受議和。若要議和,還要派文臣前來。
這麽一折騰就是數月之久,蕭靖钰卻完全沒有要折騰的意思,直接兵臨城下,向川耶王伸手要人。
州耶王沒辦法,只能将州毋和降書一并奉上。
監軍見軍中有異,就趕來查看,卻只見被關在籠子裏的川毋和北狄使臣奉上的降書。
他當即斥問:“北狄送來了降書?為何不上報朝廷?”
許雁秋回頭瞥了他一眼,實在不想讓蕭靖钰徒增殺戮,就對兩邊揮揮手。
兩名随從立刻一左一右捂了嘴,輕車熟路地将人拖走了。
北狄使臣等了足足有半個時辰,蕭靖钰才不緊不慢地從裏面出來。
此時是正午,陽光傾灑在蕭靖钰臉上,能片看出眉骨間有一道不甚明顯的疤痕,給他平白添了幾分肅殺之氣。
川毋瞪着他,挑釁十足,并不認為他敢怎麽自己。
北狄使臣則奉上降書,用有些整腳的中原話道:“我王願奉上降書,向大靖俯首稱臣。”
蕭靖钰卻看也沒看他們一眼:“設祭臺,砍下世毋人頭祭奠鎮北王。”
他手下親衛一點也不含糊,當即去倒酒設祭臺,順帶在北狄使臣面前磨了個刀。
那些使臣被吓得兩股戰戰,卻又不敢多嘴一句,只能站在原地。
蕭靖钰倒是一點也不含糊,當着他們的面,不顧冊毋的威脅,手起刀落,一顆血淋淋的人頭就滾落在雪地中。
親衛挑了人頭擺上祭臺,蕭靖钰唇線抿着一言不發,連敬了三碗燒刀子,心想:“老頭,大靖的疆土我替你奪回來了,卅毋的人頭也砍下來送給你了,放心去吧。”
使臣等他祭奠完,才重新遞上降書:“還請大帥過目。”
蕭靖钰接了降書,卻看也沒看一眼,直接撕了:“北狄使臣出爾反爾,在軍營行刺主帥,奸詐至極。我大靖拒不受降,誓要取下州耶王首級,以祭袍澤魂靈!”
“你…··你無恥!”使臣全部愣在原地,指着蕭靖钰一時語噎,不知該作何反應。
蕭靖钰唇角勾出一抹譏诮:“回去告訴州耶王,他還有一個時辰來逃命。”
使臣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麽霸道無理的主萬帥,流氓到讓他們直接放棄用長篇大論來斥責,只抓緊時間往回跑,生怕跑慢一步就被殺了。
畢竟兩軍交戰,不斬來使這句話,看起來在這裏不是太好用。
蕭靖钰從一旁拿過一張大弓,不緊不慢地拉弦搭箭,而後對準正在逃跑的使臣,施施然松了箭。
“啊!”
當即有人慘叫一聲,撲倒在地。
其他使臣回頭看了一眼,被吓得語無倫次,屁滾尿流地跑了。
許雁秋靜靜看着,心想:“好像越來越瘋了。”
許憎撕毀降書,擅自出兵之事傳回京中,朝中連上幾十道奏章彈劾許憎,淳載帝更是龍顏大怒,當即下旨,令主帥許憎立刻收手回京,将大靖鐵騎交由副帥統領。
關于許憎,就像是憑空殺出來的一樣,他沒有任何家世背景,只是憑借一腔孤勇在戰場上厮殺出來。
這對于普通百姓而言是極為勵志的,他們受盤剝已久,如今又恰逢災年,只道天子昏聩,又言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哪裏還存有擁護之心。
許多人甚至畫了許憎的畫像貼在家中,日日參拜上香。
正所謂功高震主,許憎仿佛是走了于維的老路。
淳載帝匆忙召他回京,想故技重施,削他的軍權,奈何許憎拒不從命,竟綁了監軍和副帥,又在北狄國土占地為王,大有和朝廷對質的意思。
而此時的大靖,百姓難以忍受繁重的徭役,又遇雪災,兩廣流民日益增多,淳載帝撥了錢糧,卻只養活一群蛀蟲。
淳載帝本就多疑,對兵權更是忌諱得很,又加之有人故意挑唆,轉移矛盾,一時之間全都盯着遠在北狄的許憎,從而忽略了大靖內部。
眼看就到了年關,寒冬即将過去,可與春日融融一同到來的,卻是一場天下大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