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二

明奕直到兩天後才再見到止雲,她已經雇了搬家公司把行李搬回原來的公寓。她在短信裏口氣說一不二,把他約到鄰近城東商業區的一間光線陰暗的餐廳吃中東菜。

“怎麽這麽神神秘秘,”明奕拉開椅子坐下,“我還不知道這裏有中東菜可吃。”

她坐在一個繪有複雜紋案的銅茶壺後面,開口幾次才說:“我一點妝不想化,免得被你看出來。”

明奕還是忍不住瞪着她看:“你還好?你看起來比我想象的要好。”

止雲點點頭:“我這兩天睡在希音那裏。別讨論我了。你身體好點了?”

“好極了。馬上回到工作狀态。”

“哦是,”她确實笑了一下,但笑容馬上又消失了,“你那天晚上去醫院了?”

“有朋友來開車帶我去了。我本來還不打算走的。你看那天——大家都不在狀态,結果最後只有依薇了。我們都還要謝謝她。”

“依薇跟我說了你有朋友帶你去醫院了。”

明奕放下他咬了一口的某種馕。“依薇?依薇跟你說了?”

止雲說:“她知道你走了的呀。你總不是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情況下消失掉?”

“噢對,對的,”他伸手摸頭,“肯定是這樣。我那時候暈了頭了,我什麽都不記得了。”

她說:“你還吃得習慣?這家做肉丸子和面食,我覺得你還能吃一點。”

“我全好了的。說回來,我今天在想,你還要去下個月的音樂節?”

止雲說:“音樂節?要去的。”

“你好些就好。我還擔心你是不是覺得不舒服,不打算去了,那我倒也可以跟他們談談。”

“沒事。不論怎麽樣,我也不想當個玻璃花瓶。他們今天把琴也搬回去了,我也沒什麽借口了吧。謝謝你才是。”

“你知道——我之前不願意講,我之前不願意插手工作之外的事情,是我不想顯得我什麽都管。結果反而是讓你覺得我只會客套。現在想起來我還不如早些告訴你什麽事情都可以讨論。如今像現在這樣,對你們都是負面影響。”

“工作狂先生,你不用覺得連這個也是你的工作失誤。我倒不是那麽難過。”

他們終于要進入正題,他事到如今也覺得再無得可逃。“我一開始認識你們的時候覺得你真是喜歡他的。”他嘗試性地說。

“噢,那是的,”她停下叉子,“那時候是的。但是現在的我也不是那時候的我了。”

“後來怎麽樣?我是說,我走之後?”

“還能怎麽樣?他求婚了,我拒絕了。他氣壞了,他不敢相信會這樣。我們又吵了一架。我昨天又見到他,他說我們還有機會嗎?我說,除非我們各自都是更好的人。”

他說:“更好的人?你聽起來還充滿希望。”

“不是了。要是我們在更早的時候就是更好的人,那到現在也不會這樣了。所幸我們還能發現我們是該變得更好的。”

“四天不見,你活脫脫一個哲學家。”

她端起薄荷茶:“哲學家就算了;女性主義者還差不多。”

明奕笑完了說:“下個月除了音樂節也沒什麽事情,你幹脆放放假。”

“我早上還在想發郵件給老師。”

明奕說:“哎,現在誰是工作狂了?”

他們說了一個多小時才往外走,停車場在連排大廈的另一頭。正是一天裏最暖和的時候,街道上幾乎沒有一點風。

止雲忽然問:“你的辦公桌地下情又怎麽樣?別還跟我說你沒有。”

明奕随口說:“現在沒有了。”

“啊?”她說,“那什麽時候有過?”

“去年吧,早就分了。都說不上分,好聚好散而已,在一起的時候也沒有……怎麽樣過。”

止雲大呼小叫:“你這是炮'友?”

明奕說:“什麽炮'友!比炮'友總好些吧。”

這一來她倒要打破砂鍋問到底了。明奕這幾天翻來覆去又在想蘇衡的事情,好似一個人拉着一頭線頭,什麽結也解不開。她真問起來,明奕也就似是而非地說。

明奕解釋:“我們去年——鬧得很糟。話說得很難聽。再見到面,難免尴尬,除了客套之外,要進入別的語境都還得适應。”

“啊那可不一定。你除了客套之外的什麽語境都不适應,這我還不知道?”

明奕無可奈何:“哲學家,你怎麽變得這麽牙尖嘴利?”

“你究竟喜歡不喜歡人家呀?”

“我可不想當受虐狂。喜歡不喜歡是一回事,惹不惹得起是另一回事。”

止雲的媒人心态頓時躊躇:“這可難辦。”

“但又好像不是,”他說,“上次見到的時候覺得好像又不一樣了。就不到一年不見而已,好像人總在變似的。也許是我心态不一樣了。”

“變得怎麽樣嘛?”她追問。

“說不出來。”

“更好了?”她接口。

“……‘更好’?太虛幻了。那是你的哲學詞彙。”

“你确實感覺更好了。小別勝新婚——”

他不說話。

“那你怎麽不再約人家出來呀?”

“你站着說話不腰疼。有一次教訓還不夠,第二次還這麽容易上當?”

“喂,你不試試怎麽知道是上當?”

“你沒試怎麽知道不是上當?”

止雲被他一句反問頂住,半天瞪着他,最後大叫出來一句:

“陸明奕,你怎麽比我還磨叽?”

明奕別過頭不看她:“自己的事情還沒攪清楚,倒來八卦我。”

止雲拉他手臂:“不是呀——你倒是說說——猶豫來猶豫去幹什麽?你怎麽這麽磨叽,女生不喜歡的——”

明奕低聲念了一句:“‘磨叽’?你才磨叽。”

“拜托,”止雲說,“你也不早跟我們說,否則我早幫你出主意了——”

他像熱血上腦,那一瞬間忽然決定說什麽也無妨。明奕打斷她說:“是個男的。”

止雲說:“什麽?”

明奕說:“是個男的。我剛跟你說的,他是個男的。”

他說完就自顧自往前走,把她甩在後面。止雲下巴都掉了,回過神才追上去又拉住他。“我早該知道,”止雲說,“我就知道——我和依薇都覺得——啊現在什麽都合理了!都合理了!怪不得從來——”

明奕這才轉過頭,在陽光下看見她果然不帶一點妝,兩頰幹枯,黑眼圈甚大,此時卻一副眉飛色舞狀。他說:“好了吧,你今天怎麽乍悲乍喜的?”

她不回答,倒自己絮絮叨叨下去:“你怎麽不早點告訴我?你不會以為——我可沒有偏見啊。我在費城的第二個室友是拉拉呢。噢我早該知道!怪不得從來沒人聽說你約會。啊……呀。你喜歡的究竟是什麽類型的?你要是跟他和好了,要帶出來見我們才行呀。他是做什麽的?你們怎麽認識的?”

明奕哭笑不得:“你就別問了。”

他們誰也不說話了。他們一起往前走,經過體育場的圍欄,往十字路口去。體育場外一路上球迷穿成小綠人,三兩成群,有一搭沒一搭聊着閑天,而天氣已經逐漸轉暖,下午兩點鐘的太陽照在身上簡直有些春天的暖意,印着球隊标志的圍巾也被取下來往空中揮舞。一個十字路口之隔的對面就是商業區,濃妝豔抹的苗條姑娘們已經穿上平底鞋,露出光光的腳背來。

一個逼仄到幾乎促狹的冬天果然已經過去。等待他們的是春天,和假期,和也許尚能有所期待的人。哪怕陸明奕千百次告訴自己不要期望也忍不住期望。也許他真已經是一個更好的人。他們都是。

明奕按開車鎖。忽然止雲說:“哎——所以是我認識的人嘛?”

明奕噎住。他指着車門半天才說:“快給我進去。”

那個周末明奕打電話給蘇衡。他打了第二次才接通,蘇衡說:“我在機場。”

明奕先沒反應過來,聽見蘇衡緊跟着一句“沙灣你不來?”,才想到他說的是沙灣國際音樂節,兩年一度,明奕跟止雲也都定了要去。明奕反問:“那不是還有兩周?”

“對,”蘇衡說,“他們——他們先有一個半學術研讨,然後是評審會議,我要早去兩星期。”

“我跟止雲下周五才去。那我估計這兩禮拜都見不到你了。”

蘇衡說:“我該提前跟你說。你到了發短信給我。”

于是陸明奕又回到坐辦公室的狀态,兼又見到止雲,只不過這一次後者化了濃妝。他正要張口,止雲說:“心情好的第一步是眼線畫得好。”他還想插科打诨兩句,卻想起上次跟止雲的困窘對話。顯然她也想到那回事,于是拿那一雙畫好眼線的眼睛猛瞄他兩下,也不說話。

明奕認輸,推開面前一沓文件夾說:“就你厲害。”

止雲說:“才不是。我來是跟你說正經事。四月到七月我想回美國一趟,安安靜靜練一段時間的琴。我跟老師打了個電話,他說客座教授總是有的,如果我想好了他就幫我聯系。”

明奕說:“你現在想休假是自然,但還有小半年,你九月份怎麽想,現在就能知道?”

“這個你不曉得還有誰曉得!下個月的沙灣,再往後跟市交做高雅藝術進校園,都已經到這個時候,我還能推得掉?”

明奕笑說:“是這麽一回事。三個月的假還是請得,況且你不是去馬爾代夫而是去聽課。我下午打電話回總公司。不過你要來一個小師妹。”

止雲一聽:“什麽小師妹?鋼琴系的?”

“不是。加州回來的一個小提琴,愛樂要重排《梁祝》,非得找華裔新面孔,才找到的她,先簽了一年。像你這樣女性主義野心勃勃的獨奏藝術家,可不能要太多。別說了,依薇本來就不是我的助理,還有一半在于珊姐那邊挂着,如果我還要帶新人,真寧可你放假。”

“不是還有那個佳佳?”

黑瘦勤快的實習生楊佳佳已經轉正,但總還不能獨當一面。于珊是他們辦公室裏的“老人”,兩千年就做過網站推廣,後來進的唱片公司。依薇的頭銜是文案,實際上什麽忙都得幫。止雲說:“依薇這樣不合适。那你就找于珊姐把依薇要過來,讓佳佳去跟她。”

“于珊姐是什麽人!要得過來倒出奇。”

不過一周以後一切都見分曉。明奕和止雲這邊俨然已經要自成小圈子,人事部的決定簡直推波助瀾。江止雲演奏家果然可以出國進修,楊佳佳真的去給于珊當了助理,陸明奕卻逃不掉,得坐守空城帶新人。依薇本來就跟明奕和止雲更好些,私下裏倒是高興。最後明奕同依薇帶着拉小提琴的瞿婧去吃飯,止雲也一起跟去。瞿姑娘一問才二十三,大眼睛細皮膚,化一個陽光沙灘般的杏色妝,有一雙如中學生那樣修剪整齊的手。

吃完一頓飯一切都瞭然。明奕跟止雲說:“我第一次見到你,就是她這個樣子。真是像,哪裏都像,話不多說兩句,也不主動倒茶,唯獨笑得太多。怪不得落到我頭上。”

止雲咂舌:“我笑得太多!你現在倒是肯說。”她擡頭看走在前面的瞿婧,最後說:“你不說我也知道你覺得她像我。十五六歲就出國,現在會倒茶才奇怪。”

明奕笑她:“才幾年,就一副過來人模樣。”

她只是說:“這真是師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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