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三
等到真和止雲一起坐飛機到南方享受春天的溫暖,已經是十天以後的星期五。沙灣音樂節所在的海濱城市跟明奕父母家只隔一百五十公裏,但日程排滿,他只能給家裏打個電話。他想早知如此,不如跟止雲分開走,提前買票回家一趟,再趁所有人都以為他還在家裏陪父母的時候溜回來找蘇衡。
他這麽想的時候飛機正降落。陸明奕覺得自己忍不住要笑,于是把頭偏向止雲看不到的那一邊,同時在心裏狠掐自己一把。
小城雖小但富裕得很,旅游業和商業都發達。春天的第一場雨剛下,每一件衣服都像能擠出水來。海邊的風一起來,空氣裏就都是腥味。他以前不覺得好聞,但許久未曾聞到過了,這一回幾乎覺得貪婪。
組委會所在的酒店與海灘只隔四車道的馬路,明奕恰好有一間看得見風景的房間,拉開窗簾就看見茫茫太平洋攤開一片,卧于在海岸線上衆多風情建築之後。他發短信給蘇衡。蘇衡回電話來說:“你們呆多久?”
“就住兩晚上而已。我們周日早上的飛機。”
“這麽趕。那今晚出來吃飯?”
他實話實說:“今晚有飯局。”
“明天呢?”
“我跟止雲要出去。晚上他們有那個‘音樂破冰’,我們也都要去。”
“那個我也去。”
明奕說:“後天就要走了。”
蘇衡沉默一下才說:“那不如算了,回去再說吧。”
明奕想不到竟然是如此結論,一時只能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不是,只是我走的早了,兩個星期都在這,否則原本也不用一定要千裏迢迢在這裏見。像是回去就不能見面一樣,哪有那麽艱難。我周一也回去了,到時候再聯系你吧。”
他這麽退一步說,明奕不是滋味卻無可反駁。等他挂了電話再看窗外海上零星的幾艘漁船,頓時覺得海邊小城少了很多美好。他要是原先料想這一回能一帆風順,那他大概是想錯了。
周六的晚上他們去見周嘉誠,是總公司的市場部經理,最早明奕剛認識止雲時就有他提攜打點,他們搬走以後卻也好幾年沒有認真說過話。周嘉誠是個老油條,渠道有多少那是不能猜測,止雲和明奕心裏都透亮他十之八九已經知道唐一哲的事情,才堅持要見一見止雲。止雲這回倒好像什麽都淡定,伸手一笑全然露不出破綻。周嘉誠還是那副生意人江湖氣與知識分子氣微妙混合在一起的模樣,到最後卻也沒有提過一個字。他們後來知道周嘉誠自己剛剛離了婚。
周老板張開手來看無名指的位置,最後又把手放下。他說:“就是個圍城。但至少也有過好的時候。”
這話一直到晚上他們回到酒店時還回蕩在他腦海。音樂破冰雞尾酒會是主辦方熱情的舉措,把國外唱片商和國內藝術家邀請到一起,兩年前第一次辦的時候成功簽下了一張海外合約。有趣的人總能找到,但那些傲慢地打着官腔抑或連普通話也說不清楚的人也不在少數。是有好的時候,但也有壞的時候,只能看你記得了哪些忘記了哪些,以及樂觀主義的刺眼白光于你有多強烈。
十點鐘将近結束的時候他已經看不見止雲在哪裏,他自己也往放滿橙汁香槟和更多空杯的角落裏去。他先看到一個淺粉色長裙的背影,覺得眼熟,往前走兩步意識到那是《古典》的肖淇;肖淇略微側過身來,明奕才看到正與她說話的是蘇衡,而他一聲“肖小姐”已經脫了口。
他們兩個都轉過頭來看他。明奕覺得尴尬,猶豫才說:“蘇衡。”
肖淇先開聲:“哎呀,是你,巧的很,居然十萬八千裏的在這裏見到。”
蘇衡只點了點頭就沉默下去。肖淇又說:“我們剛還在說明天最後一天,還要不要出去聽琴。你來過看了演出沒有?”
明奕說:“慚愧,都還沒有,哪裏有時間。我們明早的飛機就回去。”
肖淇眯眼笑了:“那是遺憾,後年記得早來啊。他們都說前天的四重奏出奇的好,我都錯過了。我就喜歡那個高中生的阿卡貝拉,我看他們又要說我不是科班出身,婦人之仁這個那個的了,真是要命。”她轉身去看蘇衡:“你可不要跟他們說我說過這些話,啊,陸明奕你可也是。”
她三兩句就把明奕逗笑,先前那微妙的緊張氣氛頓時無存。他問:“你們兩位都在哪裏呆着?我到現在才看到你們。”
蘇衡終于開口:“我才到半小時。肖淇姐從劇院過來的。”
肖淇就笑:“我的媒體通行證不是白拿的。今天去了,明天還要去。”
明奕說:“明天是什麽節目?”
她說:“都是些現代的家夥。一晚上都是。彈鋼琴的是個法國人,在國外有點名氣,但我們都沒聽過現場。總之明晚那場也有空座,我才叫蘇衡陪我去。蘇衡硬說不靠譜。你說他是不是個老古板。”
蘇衡重複一句:“本來就不靠譜。”
肖淇說着就要笑:“你知道原來我們策展的時候,每到算賬總是當代比不上現代,現代比不上文藝複興。你怎麽跟人家一樣。”
蘇衡說:“那你也要看展的是康定斯基還是街頭賣畫的。”
肖淇說:“哎喲,所以勳伯格就是街頭賣畫的了?”
“當然不是,只是那個樂團可能是。”
肖淇反駁:“可能是就可能不是呀。你不試一下怎麽知道。”
明奕聽着他們兩個争。很快肖淇便叫停:“快別說了,你看把別人無聊的。”
明奕失笑:“無聊倒不是,只是覺得書都白讀了。”
她說:“你明天就要走,我也不多叫你了。回去還有機會見。代我跟江小姐說好。”
蘇衡說:“不早了,我先回去。那明天就去看,随你的意。”
肖淇果然勝利,眯起眼睛笑:“你想回去就回去。我到時候再找你。”
蘇衡向前一步到肖淇身側去。他伸手扶在她的手臂上——有一瞬間明奕幾乎詫異他要做些什麽——然後看見蘇衡傾身把側臉碰到她頰邊去。顯然這貼面禮是他們慣常的做法,肖淇依然帶着那微妙不能言的笑容擡起視線,一只手按了按蘇衡的肩,視線越過蘇衡的後背徘徊轉兩圈卻落到陸明奕身上。
蘇衡離開以後肖淇還是看着他。
她終于還是先開口,用一種輕描淡寫、就像是在讨論全世界最平常的事情一樣的語氣說:“所以呢?這下你打算怎麽樣?”
已經沒有機會再去旁敲側擊她她究竟知道些什麽和知道多少了。他說了句“真抱歉,我先失陪”就走開,轉身前看見肖淇把一只手舉起來像敬軍禮一樣向他道別。他看見蘇衡并沒有坐電梯上樓,而是往大堂出門的方向去。他沿着樓梯追下去,在半路上卻撞見江止雲。她叫住他說:“明奕你要走了?”他正不知道要跟她說些什麽合适,一轉眼蘇衡已經不見,只有旋轉門處三三兩兩的人。
他只好回過頭說:“不是,我約了人。”
止雲顯然明白過來,張了張嘴,不知是要說話還是單純吃驚。但她很快說:“你去吧。我找朋友聊天去。不過明天——”
明奕說:“明早見。”
明奕從大堂門口下來,一路踩着半是積水的長臺階,沾濕鞋跟褲腳也沒理會。他們在室內的時候顯然又下了一會兒小雨,好在這時候已經雨停。院子外面就是一條沿着海岸線的馬路,再對面就是一排棕榈樹靠着欄杆朝向大海。十點鐘的瀝青路在黃色路燈下沉默凝固,時不時有一兩輛車呼嘯而過,轉過彎曲的海岸線就又不見蹤影。
他過了馬路,停在欄杆邊上。他決定賭一把向右拐,沿着人行道向前走。等走出二三百米還只是空無一人的深夜馬路,他才懊惱地折返回去。他快回到酒店正門口的位置才看見蘇衡,後者一見到他也停下腳步。
他不知道為什麽來時沒有看見他;興許蘇衡也往相反的方向徘徊過。蘇衡不知什麽時候又戴上了墨鏡。
明奕說:“你沒回去。”
蘇衡說:“裏面太悶了。”
他們的話也像蘇衡在夜裏戴的墨鏡一樣都言不由衷。他原來就恨他那副墨鏡,那副遠踞在所有視線之後漠然的模樣。那些都是壞的時候。可他知道他攔不住自己。
明奕說:“這回太匆忙了。你跟肖小姐去看演出也好。你要是早上有空的話起床下去吃早點,包子,粉,面,甜食,什麽都有——你大概會喜歡。我差點都忘了。你是食家,我才是那個吃什麽都行的人。”
蘇衡擡手把墨鏡摘掉。
“對了,這是你家鄉,”他聽見蘇衡說。
明奕機械地點點頭:“是。”
“你不回家?”
“我家在隔壁市。開車要兩個小時。我八點半的飛機。”
蘇衡只是點點頭。
明奕說:“那你再呆一會。”
蘇衡點點頭,然後應了一聲:“好。”
明奕看着他。蘇衡只說了一個字,他不确定他們之間互相都在表達些什麽。那種無比熟悉的海風的腥味撲到他面前來,鑽進他四肢百骸,不論他離開多久,都如一支未唱完的歌。他願意這一刻再長一些。
他們沿着海岸線往下走,蘇衡問:“你全好了?”
明奕愣了愣才想到蘇衡說的是他的胃病。“這麽久了。你不說我都快忘了,”他答道。
蘇衡說:“那就好。”
“我還不知道你跟肖小姐這麽好。”明奕突然說。他想到的是剛才蘇衡跟肖淇貼臉的那一下,不知何故在他腦海裏徘徊不去,那動作與其說親昵還不如說是客套才對,但在這時突然便讓人手心發熱了。明奕想他上次在蘇衡家那一回的種種才真叫客套。不過唯獨當他們去醫院的時候,在寒冷昏沉的急診走廊裏,蘇衡的手在他手臂底下的溫度——那是真的。并不是他的錯覺。
蘇衡偏過頭來看着他,像是看穿他想法一樣。明奕咧了咧嘴。蘇衡說:“我認識她好久了。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兒子還小,現在都上小學了。她看起來年輕。你想她在國外讀到博士一年級回來的,年紀不小了。”
“我真不知道。聽說她有小孩,但我以為才兩三歲。什麽叫讀到博士一年級?”
“她沒讀下去。她原來讀藝術史,專做洛可可。進了博士班讀了一年,奈不住寂寞就退學了,當過幾年策展助理,結果最後居然成了記者,從最象牙塔尖跑到最人來瘋的地方去,簡直峰回路轉。不過讀書總是越往後越難。博士讀到一半退學的人多了去了。”
明奕忽然問:“你不是音樂學博士?”
“我什麽?”蘇衡轉過來看他,“誰跟你說的?”
“呂方黎啊,他一開始就說,傳——只是傳啊,你是音樂學博士來着。于是我看着你家書櫃的高度覺得很相信。”
蘇衡揮手,半天說出來兩個字:“謠言。”
明奕樂了:“你都不知道?”
蘇衡直說:“謠言謠言。我回來以後就在音樂學院讀了五年。”
明奕問:“哪個音樂學院?”
“還有哪個音樂學院?”
“你居然上的是這的音樂學院?人家都以為你是海歸博士。”
蘇衡停了停才說:“那是不好好想。呂方黎居然也跟着摻和。我們什麽時候回來的他們都清楚,一算我年紀不就知道不對。一開始我奶奶想把我送到鋼琴系去,彈得一塌糊塗,後來附中的老師都不願意聽我彈一個音,受不了了才讓我進音樂學。音樂學要讀五年,不過泡琴房的時間少了。好歹畢業。
“我認識肖淇就是——那時候姚成宇給本科生上西方音樂史——他跟章岩分講,章岩講十八世紀以前,姚成宇講十九二十世紀。姚成宇口才好,留蘇回來講俄羅斯講得好,開口閉口就是‘我見到阿什肯納齊的時候’,弄得有的人都煩他。肖淇每節都來旁聽,雷打不動,我才認識的她。”
明奕想了一圈才說:“你說得這麽玄。下回我要去找肖小姐當面對質。”
蘇衡這才笑了:“那你就去。她不是肯幫別人圓謊的人,你還看不出來?”
“所以每次你跟她擡杠,到最後是你對還是她對?”
“當然是我對,”他臉上的笑意更深了,“要不然她怎麽還願意跟我出來。”
毛毛雨又開始下。他們已經沿着彎曲的海岸線離酒店越來越遠,一側是小山坡,另一側是綿延的沙灘,像一道白邊一樣。
“他們在沙灘上搭了一個臺子露天演出,”蘇衡用握着墨鏡的手指前面的沙灘,“就前幾天。本來還有更多場次,一直到周六。結果後來雨下個不停,只能調回室內了。你是第一次來?”
“是第一次。兩年前的這個時候我還不知道在哪裏呢。那時候才剛認識止雲,我們老板周嘉誠要把我打發給她。”
“就在前面,臺子都還沒拆,但東西都搬走了。”
沙灘上的方型舞臺還在那裏,支架還沒拆除。毛毛雨的夜晚海邊霧氣太濃,月亮是有的,但月光朦朦胧胧,舞臺、柏油馬路、棕榈樹和房屋泛着稀薄的光,都如浸泡在水裏一樣。
馬路邊上的石欄杆有一個豁口,下面是一條通往沙灘的臺階。那豁口處有一道鏽跡斑斑的齊腰高的閘門,但看起來是虛掩着的。
明奕忽然說:
“我們下去吧?”
蘇衡一臉不可思議:“你要去哪?”
“就從臺階這裏下去。能走到沙灘上的。”
他說着就拉開那個閘門,果然沒有鎖。他往下走,臺階很窄,雨後更加濕滑。在他十歲十一歲的時候也和同伴這樣溜到海灘上去,但那時候這些階梯似乎更寬,而他的球鞋也更牢靠。現在他穿着皮鞋了——
“你的鞋裏難道不灌沙子?”他聽見蘇衡在他身後抱怨。但無論如何蘇衡還是跟上了。狹窄的階梯下就是潮濕的沙石,幾十米外就是舞臺的側邊。在舞臺腳下仰視仰視那鋼鐵架臺愈發高大,上面的幕布都已經掀掉,徒有金屬支架兀自站立着指着高處。雨落在沙灘上沒有聲音,但落在那支架上卻淅淅瀝瀝的。
“這裏有什麽演出?”明奕問。
“有一個合唱。還有一個古典吉他,我聽了這個。他們鋪了一條路,從酒店門前過來,在沙灘的另一面檢票下去,不是走這條路——”
明奕笑出聲來。他轉過身,蘇衡就在他身後幾步遠的地方。
蘇衡還穿着他在雞尾酒會上的衣服,深灰色的西裝在夜色裏變得完全漆黑了,墨鏡捏在手裏。這個男人——他跟這路燈、石板臺階和帶着腥味的海灘整個都格格不入。但明奕說“那你再呆一會”——蘇衡說“好”。他答應了。他身後是酒店的高樓,這夜裏唯一張燈結彩的巨大的物體,那光芒從背面照來,讓他的臉和身體在陰影裏一片昏暗。明奕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于是邁開步子往回走。蘇衡沒動,明奕走近兩步,能看清他在夜色裏閃爍的目光了。
“怎麽了?”蘇衡問。
在蘇衡開口之前明奕已經伸出了半只手,而蘇衡扶住他手臂時的姿勢像是條件反射的,并不是已經猜到了他的回應。當明奕用力攥住他的手,拉近他然後用嘴去貼他的嘴唇的時候,蘇衡幾乎倒抽了一口氣,但沒有松手。他的嘴唇分開了一剎那,有一點潮濕擦過明奕的下唇。頭頂上的馬路有汽車開過,他們很快分開,那個吻很淺,消失進路燈下石欄杆橫斜交錯的影子裏。
明奕聽見自己耳朵裏脈搏的聲音,比海浪更響。
“上次在劇院後臺,”蘇衡飛快地說,目不轉睛地看着他,“在劇院後臺見到你的時候,我以為你不會給我好臉色看,我都已經準備好當你拒絕的時候我要說什麽。我沒料到要帶你去醫院。但是你也沒拒絕我,我就又覺得有了希望。”
他側了側頭然後笑了。“現在想來不如說我自己是個記仇的人,我就以為別人會記仇了。我運氣居然這麽好,你還和以前一樣,事事都願意讓步。到後來,安妮走了以後,你居然先道歉——這對我就已經是足夠的鼓勵了。”
蘇衡說:“不論如何我總算說出來了。”
“你這又是什麽話,”明奕語無倫次地說,“你想得太多了,哪有這麽——那時候我覺得像做夢一樣。我并不是——”他想說他并不是記仇的。他并不是打定主意拒絕他,他并不是覺得沒有希望。但所有話都堵在喉嚨裏了。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蘇衡說,“別說了。你快全濕了。”
明奕這才覺得雨越下越大。隔着兩件衣服他的背上都感覺到涼意。他低頭一看表,恐怕酒店裏面的活動也早散了。他們終于往回走,雨點重重落在頭上,爬那狹窄的石頭階梯往上,明奕在前面一直忍不住回頭,蘇衡一直說“你快看路”。十分鐘後陸明奕把房卡插進牆壁上的開關裏,房間裏的所有燈一并亮起來。他用一只手按着門轉過身。蘇衡站在他門口,襯衣帶着雨點,手裏提着一件濕掉大半的西裝外套。
明奕叫了一聲“蘇衡”。
蘇衡說:“等夠了吧。”
他的四個字像一句密碼牽動一切的開關,門在身後扣上,明奕轉過身伸手去摸他的臉頰和脖頸,吻下去的時候覺得自己的吻和手指一起在顫抖。連蘇衡都臉上發燙。明奕腦中一片空白,只有一個念頭,僅僅是一個“擁有他”的念頭就能讓他感覺從頭頂到脊柱都麻癢起來。
性愛的味道如重新嘗到童年的糖果。最糟糕的是他們都太知道怎樣能讨好對方了——一半是還沒忘記的舊時把戲,一半是期待太久的惶急,讓身體完全膠着,不能自拔,将自己全副交出獻給厄洛斯。
有一個不見邊際的甜美深淵,他徘徊良久,終于奮不顧身一躍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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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天色陰沉。明奕起來以後把窗簾拉開一條縫向外看,這城市有細碎發白的光,但看不見一點太陽。
蘇衡還是睡得輕,和以前一樣,馬上就醒了。“幾點了?”
明奕說:“才六點。你再睡一下也行。”
蘇衡還是撩開被子坐直了,伸手把頭發都捋到腦後去。他坐了一會兒說:“你都要退房了。我回去換件衣服再來送你下去。”
等他收好箱子,蘇衡也換了一件新的襯衣上來。清晨的酒店走廊裏空無一人,厚地毯蓋過腳步聲。在電梯裏蘇衡說:“你跟江止雲一起走?”
明奕說:“我們約在車站見。就是出租車上客的地方。”
蘇衡點點頭沒再說話,一直跟他到前臺退了房。出到室外,清晨濕氣更重,海風也涼。
明奕說:“你還是回去睡一會兒,八九點再下去吃早餐。”
“等你走了我就回去。”
“我往左邊拐。”
蘇衡嗯了一聲。剩下的話像都被吞盡,都散進蒼白的重重疊疊的雲裏,和潮水漲起沖刷石岸的海上。明奕拐彎沿着馬路往下走,候車亭就在前方不遠。他帶着一點睡眠不足的乏意,但領口下都是暖的。他看那小屋猩紅色的房頂,在濛濛水汽裏像燈塔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