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四
一轉眼的功夫天就熱起來了。止雲在四月中旬離開,走之前的一天明奕到她家去,看她穿一件大紅色連衣裙,一副神奇活現的模樣,于是再有什麽擔心也打消了。行李都收好了;房子也打算租出去。她用好幾個大紙皮箱子把日常用品都收起來,有的寄回家,有的由陸明奕友情保管,不收倉儲費,橫豎他自己的屋子也成天空着。
明奕忍不住說:“我還記得前年跟周老板的秘書來這給你看房子。怎麽一眨眼你就要走了,居然是我被死釘在這裏了。”
止雲笑笑說:“就你是敬業勞模。也給我一個機會閉關敬業一下。”
最後止雲去機場的時候明奕沒去送他,希音也沒去送他,公司司機開車送她走了。近幾個月明奕常常見到瞿婧,如果說她和止雲有哪點相似,那也是和兩年前的止雲,而不是現在的。不過讓人吃驚的是,原來瞿婧如此用功,實在太用功,兼之是第一次回國演出,練琴簡直沒日沒夜。連在排練廳休息時與指揮說兩句話,她都是一種半羞怯半咬文嚼字的嚴肅神情,好像要把指揮的話一個字一個字記在筆記本上整理成冊出版一般。明奕勸她勞逸結合,這姑娘用力點頭,仍然是舉輕若重的摸樣。
不過最春風得意的是羅書亞大明星,他們排演一個學期的學生劇目要上演,書亞擔當主角,一個電話打過來,已經不能叫盛情邀請,簡直是脅迫出席。
明奕想來想說:“當然去。你給我的是兩張票對吧?”
書亞頓時叫起來:“哎喲喂,我眼鏡都要掉了!你居然找我要兩張票!我一定是太久沒跟你見面了,這麽重要的信息我都不、知、道!”
他大笑:“你都不戴眼鏡,眼鏡從哪裏掉到哪裏去。誰跟你說的,我帶江止雲去給你添光彩不行?”
書亞說:“你別開玩笑了,她微博上發那一堆資本主義國家的照片難道是假的啦?”
“原來你還是我們的粉絲,真是感謝支持,請多轉發。”
“喂喂,你得态度好一點我再考慮給你前排的票!”
晚上下班以後辦公室的人陸陸續續互相打招呼離開,明奕在電腦上敲蘇衡:“5月25日有空不?有演出的票。”
蘇衡隔了好久才回了一行:“有。你還在公司?”
那時候他其實已經到電梯間了。他用手機按了三個字“正出來”,然後把手機丢進包裏進了電梯。到停車場上了車他才又把手機摸出來,發現不知什麽時候蘇衡已經回了一行字:“來吃飯?”
明奕回電話過去。蘇衡說:“你已經出來了?”
明奕說:“哪有那麽快,還在停車場。你在哪?”
“就在家。剛才安妮過來練琴,她剛走。你要來我就現在做飯。”
陸明奕對着擋風玻璃死笑,橫豎沒人看得見。從音樂節那次有預謀的意外回來以後他們見過兩次,但還沒有吃過這樣煞有介事的晚餐。離上次到蘇衡家差不多一個月,這回屋子裏頭天翻地覆,本來就狹窄的走廊和門廳被各種箱子占據,地板上舊書舊報紙堆積成山。蘇衡的書房正在經歷大換血,原本頂到天花板的書櫃被清空一半,露出厚厚灰塵,而騰出來的東西就只好往桌子椅子和地板上放。書桌上就還有小小一塊平整地方放着電腦,鋼琴打開着,節拍器還沒合上,只剩琴凳上還有能落座的位置。
而明奕回憶起的卻是肖淇采訪蘇衡的那期《古典》的封面照片。那個冬天辦公室裏的長夜多麽難以打發,他盯着《古典》的封面發呆,那上面溫暖光線從窗外撲向室內,擦過老書架上的硬皮書脊。他有點發怔,意識到這書房竟先于別的一切,開始辭舊迎新了。雜志的配圖居然成了最後留念。
蘇衡看他半天不說話,才問:“我收拾房子收拾到一半。你要用書房?”
明奕搖頭說:“我不用。”然後又忍不住叫道:“你別把東西都扔了啊。”
蘇衡說:“沒扔,就把櫃子換了。原來的櫃子太小了,東西都放不下,堆得一地都是,站的地方都沒了。這房子九四年裝的,之後就沒動過,你想有多老了。”
明奕問:“你看好櫃子了?”
蘇衡說:“找人打的。尺寸量好了。別的都不動,就一個櫃子。”
明奕邁過地板上的一摞書,在琴凳上坐下來。攤開的譜子是一本兒童鋼琴曲集,每首只有短短兩行,頁面周圍畫着卡通人物。蘇衡靠在琴上,伸一只手下來按了幾個和弦。
“上次你給安妮彈的是什麽?”
“那個?”蘇衡說,“那真是入門曲目。你要學也就一個月。”
但蘇衡還是坐下來開始彈了,明奕辨認出它的旋律來。那首曲子太著名,他聽了上句就能在腦海裏描摹出下句的模樣。
他彈完了說:“這個是寫給大鍵琴的。是不是——怎麽說,很板?”
“你以前還彈過一個。就是黃楚《奧涅金》的那套。”
蘇衡想了想說:“你說柴可夫斯基?”他把右手放在琴鍵上按了兩句就停了下來。“這左手我都快忘了,”他說,然後又低頭翻譜子去,一邊念叨,“就只是小品,歌唱性又好聽就讨人喜歡了。他總這麽多愁善感。不過再大的我也彈不好。”過一會他終于擡頭說:“啊,我想起來一個。”
他說罷又自顧自開始彈。這一首還是平靜溫柔,像給安妮的那首一樣。但它速度更快更活潑,于是那雀躍裏竟帶出一點的少年意氣來,不論是顆粒感分明的上行音階,還是蘇衡挺直脊背一板一眼挪動手臂的模樣。到曲子行将結束的時候速度慢下來,好比貪戀笙歌情景,不忍作別了。
晚飯的時候明奕說:“如果不是我總那瞻前顧後的話也許還會好些。你說我從不願意講我的事情。好像真的就是那樣,我都習慣成自然了——我只說冠冕堂皇的部分,不肯說我其實是怎麽想的,仿佛那樣就逼迫別人做出什麽不公允的改變似的。我現在才知道原來一起生活就是互相逼迫。我不能——我不能一下就跳到結論。我現在還感覺雲裏霧裏,但至少不是對自己想要什麽一無所知的狀态了。”
他有那樣隐隐的樂觀感覺,但并不确信。一切都如水流和沙礫一樣捉摸不定;人們需要的是更具體可靠的形狀。
他下一次到松橋裏的時候,在樓梯上就聽見叮叮咚咚的琴聲。蘇衡出來開門的時候果然說:“安妮在彈琴。你在客廳裏坐一會兒?”明奕自己給自己倒了水,在茶幾上開始看筆記本電腦。還沒五分鐘安妮就跑了出來,奔到陽臺上去。蘇衡在書房門口對他說:“中場休息。”明奕有心賣個乖,于是拿了一只小玻璃杯倒點飲料給小姑娘送過去。安妮一口全喝光了,然後擡頭看着他不說話。
這麽久不見,安妮還是個小不點,一點都沒有長高的意思。明奕蹲到她面前去說:“你不認識我啦?虧我還以為我們上次聊得好。”
安妮眨巴眨巴眼睛說:“你瘦了。”
陸明奕為之絕倒,抱着肚子狂笑。屋子另一頭,蘇衡在安妮背後,她看不見的地方,兩眼瞪得茶碟般圓,一直盯着他倆看。五分鐘後安妮又乖乖進書房去。書房門關着,節拍器的聲音最大,琴聲次之,而兩個人說話都輕聲細語,在門外幾乎聽不見了。蘇衡當老師的好處之一大概是廢話少,安妮磕磕絆絆彈不對他也不說,就讓她停下來,他自己慢吞吞重新彈一次。
明奕正這麽想着,卻聽見門鈴響了。他還拿不定主意該不該自己去應門,聽見屋裏的琴聲并沒有停止,才起身去開了鎖。來的是安妮的外婆,門一開兩人都愣住了。接着是婆婆先“呀”了一聲,說:“是你來了!”
明奕連忙說:“婆婆您記性好。您快進來坐。”
她舉起手裏的塑料袋來,連聲說“沒事兒”。“我看桃子下來了,我就多買了點兒。”
“這怎麽行,”明奕說,“您進來坐,他們在書房彈——”
“不用不用,”她搖手,“讓他們彈,我知道他們彈一半兒呢。”
但蘇衡已經出來了。葉婆婆又囑咐幾句,把桃子塞到他手裏。屋裏的琴聲停了下來。蘇衡看明奕一眼說:“我先回去。”
桃子收下了,明奕要跟她道謝。她不願意進門,朝他擺手:“我們都不客氣,你別客氣。就是這兒家裏平時不來客人,我一看你沒反應過來。”
明奕踏前一步,把門在身後虛掩上,讓鋼琴的聲音小下去。
“我好久沒來了。您記性真好。”
“這得有個一年半載的了吧?”
他笑笑說:“下回上去看您。”
她一聽眉開眼笑。明奕又問:“您住了有二十年了吧?”
“有,這麽些年兒子女兒都搬出去了,”她伸手指了指明奕背後的門,“他們家也住十幾年了。剛搬進來那會兒總來人,我們才知道住的是誰。後來這些年就清淨了。”葉婆婆最後說:“我們不客氣,你也別客氣,啊!”
安妮走了之後蘇衡揭開炖肉的砂鍋,又做上米飯。明奕積極要幹活,就被打發去切土豆。土豆圓滾滾又滑溜溜,他連把它固定在案板上的技能都沒有,切出了一堆三棱柱四面體和其他各種奇形怪狀。蘇衡洗完菜過來,看了一眼案板,又擡頭橫了他一眼。明奕還沒來得及開口,蘇衡就把刀從他手裏拿過去。明奕于是把話又都憋回去了。
明奕說:“剛才樓上婆婆來,說了幾句話。”
蘇衡說:“我聽見你們說話了。”
“你聽見了?”
“我沒聽見內容。”
“她說她在這住了很久,兒子女兒一個個都成家了。”
“嗯。”
“她還說你家以前客人很多。”
“嗯。”
“我跟她說下次我們上去看她。”
蘇衡一臉古怪表情,像吃錯了東西一樣。明奕問:“怎麽樣?”
蘇衡咽下飯說:“沒有。”
明奕忍笑說:“想吐槽不要憋着,否則傷腎。”
蘇衡還淡定着又夾了一口菜,半晌才說:“憋着也不行,不憋着也不行,別人沒轍了。”
明奕轉而問:“你自己住了多久?”
“九九年開始,”蘇衡擡起眼睛直直看着他。
明奕倒真吃驚了一下。蘇學驗九七年去世,這是公開的數字,但他不知道徐妙雲在他後面走得也這麽早。
蘇衡又說:“葉婆婆兩夫妻都是教育出版社的老幹部。這個原來是他們單位的房子,一建好他們家就搬進來了。後來我們才住進來。九幾年的時候她還每天騎車去上班呢。”
“戶型這麽小,你也不想翻新一下?”
“零五年換過一次家具,但也沒全換。我想裝修好幾年了,但是東西太多,又不知道搬哪裏去,倉儲公司不靠譜 ,放別人家不合适。”
明奕不以為然:“你能有多少東西?”
蘇衡反問:“你知道斯坦威放在哪裏?”
他太久沒有想過這樁事,愣了愣才反應過來蘇衡說的是蘇學驗的那一臺寶貝三角斯坦威。他說:“我真不知道。我真沒想過這個。”
蘇衡說:“一直在音院代管。他們那邊保養也方便。還是有不少人把琴存在家裏面,但這個地方實在沒法放。總之老人留下的東西多。”
“要是別人早搬了。去郊區買豪宅,還要養兩條藏獒看着。就你懷舊。”
蘇衡帶點狡猾意味地飛快笑了一下。“難道不是所謂康德的高牆嘛。”
明奕記得自己說過這話,現在想來羞赧,臉上都要發熱。他抗議道:“就這麽一點點舊賬還挖出來說——”
蘇衡說:“沒有。我說得更多。只是這一條尤其厲害。”他停了停,片刻後又說:“你還說過我難以取悅。”
明奕說:“我大概說過十次八次的吧?”
“不是,”蘇衡搖頭,“有一次你問我有沒有別的人說過我難以取悅。”
“所以呢?”
“我就說有。結果你就問我是誰。我不肯告訴你。其實是我奶奶說的。那時候剛回國,學校分了宿舍我就不沾家,也不聽他們的話,爺爺身體不好,奶奶拿我沒辦法。有一回她氣壞了說了一句:‘蘇衡你這麽難伺候,以後誰能跟你過日子……’”
蘇衡的話有種奇特的清醒內省,誠然是不容打破的嚴肅回憶,但是語氣輕描淡寫,就如同情人間許多說了等于白說的絮絮叨叨中的一句。明奕嘗試回想究竟是那天的哪一部分讓他難以忘懷:那場景、話語和神态和眼前的整個居家生活一起,如一束強光擊中他,把他拽進一目了然的世界,要說服他——假使他還沒有被說服的話——他們真有可見的前景。一切都在以具體的形式從周遭顯現。
月底是戲劇學院的《到燈塔去》,書亞的拉姆齊先生的首演。演出在晚上七點半,明奕從公司下班,跟着同事吃了一份外賣就直接開車過去,同蘇衡約好在劇場碰頭。明奕開車在彈丸之地的戲劇學院老校區裏都快轉了向,問了兩次路才找到票上所寫的那個劇場,原來并不是最大的演出廳,而是在一個看起來像民國建築的三層灰色尖頂樓房裏。劇場裏面極其摩登,木地板擦得锃亮,一個扇形的小舞臺面向大約兩三百個猩紅色的座椅。
第一束光打到臺上的時候他們看見一身淺褐色長裙的女主角,然後是她的丈夫,穿一條黑色長褲和灰色毛絨上衣,手裏抓着一塊簡直更加摩登的表——書亞一定為排戲減了體重,他看起來驚人地瘦,一頭卷發全梳平貼到腦後去,腰板挺直,但完全是那種老人身上的背脊僵硬,而不像來自一個二十歲少年,讓人認不出他來。接着各個角色陸續出場,畫家少女,詩人青年,哲學家,想坐船去燈塔的小孩子。
“他們明天完全不可能到燈塔去!”拉姆齊先生同太太争吵道。
“他怎麽知道?”拉姆齊太太對觀衆說——“你怎麽知道?”她轉頭問他,“風向是經常改變的。”
他們之間的沖突大概指向某種更深不可測的人性的弱點;在這一點上,拉姆齊先生興許有些徒勞的思辨,拉姆齊太太則依賴通靈般的人際觸覺。這些本來并無矛盾;統共那些不能達成妥協和相互理解的才是弱點本身。在舞臺上,他大聲責備她愚蠢,讓孩子們把希望寄托在完全不可能發生的事情上,這就是說謊。但她想如此不顧人類的感情,如此任性粗暴地扯下薄薄的文明的面紗,是對人性的可怕蹂躏。她沒有回過頭去再跟他說話。他便踱開了——他回到花朵盛開的園子裏。他的思考。這是唯一重要的問題了。他的兒子們恨他。但這無所謂——“總有一天他們也要寫他們的學位論文的,”他對着夏日的花瓣說。
還有那個畫家姑娘莉麗·布裏斯庫。“這幅畫千萬不能給人看,甚至永遠也不能挂起來,”她喃喃說,“塔斯萊先生說,女人可不會繪畫,女人也不能寫作。”第二幕裏蠟燭被吹熄了,月亮下去了,風起來了。十年過去,拉姆齊太太去世;所有人都改變了。當幕布重新打開的時候,莉麗又拿起了畫筆,拉姆齊先生終于要帶着兩個孩子坐船到燈塔上去了。
那是風平浪靜的一天,拉姆齊先生在甲板上看書,但當他們距離燈塔越來越近的時候海浪愈發猛烈。“三個男子漢在我們現在這個地點淹死了,”老船夫說,“我親眼看見他們緊緊抱住那根桅杆不放。”
拉姆齊先生看了他所指的方向一眼。他的兒子和女兒都盯着他看——他們恐慌他又将返航到那無濟于事的過往中去。
長久的停頓。書亞最後低聲說:“我知道了。大海的深處不過是海水而已。"
就這樣:大海的深處不過就是海水而已。在舞臺的另一端,那個女生拿起畫筆。“他一定已經到達了,”她大聲說,然後轉向她的畫布,“這是什麽感覺?我這是幹什麽?這一種沖動——”她在畫布中間添上一筆。在他們抵達燈塔的同時她的畫作也告完成。“完成了,”她的聲音低下去,仿佛疲憊不堪,但她是滿足的。她說:“這就是我的圖景。”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章的最後六百字完全取材自弗吉尼亞·伍爾夫的《到燈塔去》,部分詞句是從原文中摘來的,包括上海譯文出版社的瞿世鏡譯本。寫這一段是我的任性,給大家鞠躬了。《到燈塔去》的文本可以有一千種闡釋,這裏所選絕不代表原文的全貌。這本書曾被改編成音樂戲劇,Les Waters執導,2007年在伯克利首演,不過評價并不太好。
本章節彈的曲子,我想的是巴赫的《法國組曲》,尤其是BWV 8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