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五

演出結束後他們到後臺去,明奕要把羅書亞叫出來。走到一半他還是回過頭去看蘇衡,忍俊不禁說了一句:“他根本和戲裏的老學究兩個樣。一開口就停不下來。你記得自備一個頭盔。”

後臺正一片忙亂,無數穿着服裝畫着濃妝或者沒穿服裝的人像一桌桌球一樣朝四面八方奔來奔去,互相叫喊着,照相機的閃光等此起彼伏。他拉住第一個人問羅書亞在不在,被回了一句暴躁的“不認識”;第二回他又拉住一個穿便裝的嬌小女生。那姑娘清脆地“那兒”一聲,手指舞臺邊上一群在合照的演員。她喊了一聲:“羅書亞,書亞,有人找!”

熟人一喊果然奏效,書亞照完兩張就往他們的方向奔來,全身還穿着那套老爺爺的深色衣服,臉上的妝近看像張白面具一樣。

“哎喲是你!你怎麽進來的?”他一看見陸明奕就嚷起來,也不等明奕回答,“啊對了!你見過我大師兄沒有?”

明奕說:“沒有,是誰?”

“就是導演。他是研究生,”他瞪大眼睛,“他是我們最牛逼的師兄。跟我們老師改了本子——”

這時他看見站在一邊的蘇衡。他一下子就停住了,眼神落在蘇衡身上。“這就是第二張票啦?”書亞問。

蘇衡顯然不是會主動自我介紹的類型,低聲問了一句:“怎麽回事?”

書亞還是直勾勾盯着他看,然後說:“你長得好眼熟,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你?”

這一來蘇衡倒更無從開口了。書亞轉向明奕:“你怎麽也不介紹一下?”

明奕看蘇衡一眼,再轉頭跟書亞說:“少爺脾氣。”

書亞轉了一圈眼睛,長長“啊”了一聲。然後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念開:“陸明奕,你早說呀……”

他這話意味太伸長,幾個字一出來,蘇衡就條件反射一樣猛地鉗住明奕手臂。蘇衡答應來後臺的時候明奕就在為此時打腹稿,于是眼下差點笑出聲來。解圍的是這時裏屋忽然有人大叫書亞的名字:“羅書亞!快回來!”

書亞轉過頭去大喊:“等我一下!等我一下!”

明奕便說:“你先忙去。我們就是來感謝贈票,沒什麽事。”

書亞一動不動,只把眼睛瞪成兩只燈籠。明奕才給他們互相介紹,蘇衡松開那只狠狠鉗住他手臂的手,一剎那又進入禮數周全滴水不漏的《古典》模式,跟書亞握手。男主角畢竟搶手,很快裏面換了一個聲音又在喊“書亞”。這回他猛地一縮肩膀,整個人張牙舞爪的氣焰瞬間都消失,像獅子見到馴養員一樣。他朝他們吐舌頭:“我師兄叫我了。我得回去。你們好好看戲啊!”他已經暈頭轉向,戲結束了還在說“好好看”。剛剛那個嬌小女生又從裏面跑出來,一臉抱歉地連拖帶拉把他哄回去,書亞連連回頭朝他們擺手。

于是明奕的小算盤也打畢,十點鐘多便從戲劇學院裏出來。分頭來約會的壞處就是還得分頭開車回去,戲劇學院離蘇衡的松橋裏公寓就只有十分鐘車程,夜裏路上沒車,更是一眨眼就到了。在這老小區建成的時候自行車還是珍稀商品,料不到現在每戶都買私家車,于是小區裏的狹窄通道和院場每每被汽車擠滿,行進行出都困難,更找不到車位,晚歸便只好停在外面街邊。路燈暗淡,蘇衡開在前面,明奕眼看着他砰一聲把後車輪頂到了人行道上。明奕哭笑不得,臨近居民區又不好按喇叭,只好把窗子降下來看着。

一開窗就有夜風帶着蟬鳴吹過耳邊。院子裏面植物蔥茏,到晚上頗有涼意。蘇衡直接熄了火從車裏出來,繞到後面看了一眼輪胎。

明奕下了車就笑:“你都在這住了多久,怎麽還會撞到人行道上?”

蘇衡沒回答,只是說:“車沒事。走吧。”

走了兩步,明奕開口說:“你不喜歡這戲?還是不喜歡演員。”

蘇衡這才回過頭來看他,半晌說了一句:“我以為就只是《到燈塔去》。原來還有第二出。”

他盯着蘇衡看,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越界了。月光黯淡。等到他終于開口的時候他倒說不出成型的話了:“是我想賭一把。我只是覺得——”

蘇衡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麽。“沒,”他打斷他,“沒有。你知道要不是這樣我肯定不去。”

“我倒真沒那麽确定。不過保險起見。”

“還是走吧,”蘇衡說。他們從小區門裏進去,到院子中央。夜色漸濃,大樹下已經再沒有乘涼的人,周圍的紅磚樓房悄不作聲,只有少數幾扇窗戶亮着燈。遠處有高樓頂層霓虹燈的輝煌顏色,還有汽車在空曠大道上奔騰而過的聲音;但那些都是遙遠的事情了。

“戲排得很美,”蘇衡突然說,回過頭看一眼,然後又往前走。

這話太過意外,明奕拉住他:“不是你說‘這也能改編成話劇’的?。”

“我改變主意了?”他把一句話說得像個疑問句。

“你居然可以給好評!”

“小朋友的創作要鼓勵。”

“那到什麽年紀才不鼓勵?”

他看不清楚,但他能聽出蘇衡笑了:“譬如你這個年紀?”

明奕停下腳步,伸手拽住蘇衡。蘇衡轉過身來。明奕說:

“喂。蘇衡。我想親你。”

看來這才真叫越界的事情。蘇衡立即說:“你瘋了。”

“反正月黑風高,沒人看得見。”

蘇衡拉着他往前走,在牙縫裏說:“月黑風高,院子的人說話在樓上聽得最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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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明奕住在松橋裏;第二天白天回公司呆了足有十個小時,晚上又開車過來。兩周以後,六月的一天早上,當他被轟然大作的手機鈴聲叫醒的時候,他已經習慣性地不往床頭櫃上抓,而擡手去摸蘇衡家老木床的床頭板了。

明奕把手機從上面抓下來,屏幕上寫着江止雲。他不知道幾點,但蘇衡已經起來了。

他按下通話鍵後咕哝着說:“我說還有誰這麽早打電話給我?”

“都八點半了,”止雲說,電話信號出奇地好,“你怎麽起得這麽晚?今天不上班了?”

“啊,”他正滿地找拖鞋穿,還沒反應過來,“來得及啊,上三環半個小時就到了。”

然後他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他自己家在四環開外,每次上班都上高速往南開。松橋裏是九十年代的小區,按照現在的标準就是在中心城區,往公司去要近得多。

電話兩邊都沉默了好幾秒。大概對止雲來說,光這沉默就已經能說明問題了。半晌後她才壓着聲音說:“你多久沒回家啦?”

陸明奕難得心虛一次,答非所問地說:“下暴雨的時候我還專門去把窗戶關的死死的。你的箱子很安全。”

“你們暴雨,”她說,“那不都是五月的事情了?”

“那就是五月吧,”他幹巴巴地說。

幸好止雲從來不是揪着他不放的類型。她的聲音軟下去:“我真不是有意想跟你說這個的……好吧,要不你等到辦公室再給我回個電話?我今天不太困。”

“什麽事非得電話說?”

“嗯,”她猶豫不決地應了一聲,明奕突然就清醒過來了。“我怕網上說不清楚,不是我的事,你不用擔心我。不過你到了先給我打一個行不行?”

他立即答應了,從冰箱裏挖出一塊面包來吃掉就出了門。上班的那條路沒有一天是通暢的,只有非常堵、普通堵和稍微堵之間的區別。他有時間在腦子裏面把近期的工作乃至江女士的私人問題都想過一遍,她出國兩個月,他不知道是什麽事情讓她突然小心翼翼起來。

“不是我,”九點半在公司,他打過去的時候,止雲又重複了一遍,“你不用擔心我。瞿婧昨天給我發了個郵件。”

“瞿婧?”

“你最近見她多嗎?”

“她每天跟着愛樂。她媽媽來了,陪着她去,我上周見過他們一次。你別吊我胃口了——”

“嗯,我知道,”止雲說,“她說她的手不舒服。”

在愛樂的《梁祝》首演前一個月,瞿婧的左手開始疼。在漫長的職業生涯裏演奏家總要遇到這樣的事情,但這一次它比她預期的更持久,她初來乍到也不知道向誰求助,加上排練的心理壓力則更糟糕。止雲說瞿婧打算好了要跟他說,但只是止雲自己放不下心,又打了個越洋電話。

這通電話以後的星期五明奕去看瞿婧,在她排練結束後聊了十分鐘。瞿婧看起來比止雲描述中的冷靜,要麽是一時手足無措以至于顯得木讷,要麽是害怕和盤托出的後果。明奕看過她以前演出的視頻也看過她排練,這女孩子在舞臺上全神貫注,揮斥有力,愛樂聽了她的聖桑之後拍板定選,說她拉出和年齡全不相稱的起承轉合。但料不到她私底下竟然是這麽安靜乖巧的一個人,幾乎到了有些悶的地步,事事願意聽別人的話,自己從沒有怨言。明奕問她看病的打算。她也說:“在學校的時候倒可以通過校醫院跟專科醫生預約。但現在人生地不熟……”她講到這裏猶豫了,但最後說出來的還是一句模棱兩可的:“我還得想想。”

明奕問:“你排練還好?”

她說:“沒事。我晚上自己放松放松。”

他想說點輕松些的話題。“那最近有沒有時間帶媽媽出去轉轉?”

“有時吧,”她說,然後勉強笑笑。他接收到弦外之音,便不再問下去了。

他們剛認識瞿婧時覺得她和止雲看起來處處酷似,但現在回憶起來瞿婧遠更內向。明奕認識止雲三個月的時候他們搬到這座城市來,止雲覺得處處新奇,已經什麽事都願意跟他講。他甚至想是不是自己如今分身乏術,工作內容也遠不如那時候簡單,于是才疏忽同事的種種需要。

下個禮拜明奕回到公司,周嘉誠打電話來,又問到瞿婧和愛樂的排練。周老板自己訂了機票,八月要過來看首演。他自己一個禮拜幾乎有一半時間都去蘇衡家吃飯,都沒有意識到每天下班後離開公司的時間越來越早。有一回他六點剛過就收拾東西去停車場,在半途遇到依薇,她正捧着一個比她臉還大的巨型馬克杯從茶水間出來。結果她笑眯眯地主動說:“陸先生今天下班好準時!”

明奕朝她笑了笑,說:“天這麽熱,你沒什麽事也早點走。”他覺得自己說得心平氣和的,但不知何故感覺依薇好像又把手端得更高了些,好像真要把臉藏到杯子後面,不讓他看見似的。他頓時就莫名內疚了起來。

到松橋裏,蘇衡戴着眼鏡坐在飯桌邊看報紙,桌上除了白瓷茶杯和杯墊之外還有一個白瓷碟,上面放着三只桃子。要不是他還穿着一件黑色T恤,整間屋子看起來活像八十年代電視劇。明奕心裏想着瞿婧的事放不下,于是坐下來就問:“有沒有聽說過音樂家職業病?”

蘇衡說:“手疼?”

明奕點點頭。

蘇衡把眼鏡摘了。他說:“有的是。還有統計研究,據說彈鋼琴的最多。”

“拉小提琴的。一個小姑娘。”

蘇衡看着他才說:“我還以為你說江止雲。”

明奕說:“不是。止雲還沒回來呢。”

“要是從小就跟對了老師就好些。不過拉到二十歲的人都是想拉一輩子的,這麽日久天長地練難免出毛病,一出了毛病就更感覺無路可退。”

明奕轉念一想:“什麽醫生能看這個?”

蘇衡說:“我就知道一個骨科的。我猜是骨科都能看?原來我們認識的那個是總醫院的主任,音院的人推薦的。”

蘇衡最後把報紙折起來,起身把它們塞進茶幾下面去。他說:“你要是真要在這看,我就去問問他還在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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