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六
那邊蘇衡找音樂學院的教授打聽大夫,一問果然是退休了又返聘,幸虧還在出門診,一禮拜就一個上午,排隊挂號像求神拜佛一樣。蘇衡說這老專家造福過音樂學院這個教授那個學生,蘇學驗晚年還去看過一次,諸如此類,響亮名頭太多,以至于陸明奕都感覺太過震撼,于是轉而跟止雲說找到了最好的醫生。止雲在七月初回國,先回了一趟家裏陪父母,又回來的時候正趕在瞿婧預約門診的兩天前。止雲記着小師妹的事,于是明奕約她到瞿婧家裏去。
同一個下午蘇衡也被呂方黎拉去《古典》雜志社開會。于是明奕問:“後天總醫院你去不去?”
蘇衡說:“當然去。跟大夫打聲招呼。”
“今天我約了止雲去瞿婧家,我估計止雲後天也非去不可。你要不然開完會就過來找我們一趟,上不上樓看病號倒無所謂,不過橫豎跟止雲見一面。免得她後天要把我吃了。”
這下輪到蘇衡愣住了。“她知道不知道?”
明奕老實說:“就不知道是你。”
蘇衡咬牙:“別人都要上醫院了,你還來這麽一着。”
“上次見書亞不是很歡樂?我嘗試了一下覺得結果還不壞來着。”
他知道蘇衡就要忍不住,果然蘇衡搶白:“你就別提。”
要出門時明奕丢下一句:“說到呂方黎,我還一直在想,正月那幾天全國人民都過年,我難得跑去《古典》見一次呂方黎,為什麽神出鬼沒的肖小姐偏偏就在編輯部……”他把剩下一半的話吞回去的時候已經半個身子在門外了,蘇衡一聲不吭但拿鑰匙丢他,明奕擡手接住出了門。
他跟止雲在瞿婧家碰頭。那一天正好是大暑,萬裏無雲,烈日暴曬,前一天夜裏勉強下過的一星小雨用不了幾分鐘就蒸發殆盡,行人無不口幹舌燥,一分鐘也沒法在室外多呆。 瞿婧住在城東一座巍巍然三十多層高的新公寓樓裏,明奕在樓下見到止雲,她一只手給自己扇風,另一只手抓着一瓶冷凍礦泉水拼命朝他揮舞。兩個人一句話沒說就沖進大堂裏,等鐵栅門關上才來得及互相看上兩眼。
止雲先說:“可別又說我胖了。”
她看起來神清氣爽,大概是增了點體重,但只讓她氣色更好了。明奕覺得相比之下自己一定就像被曬成幹狀的夏日勞動力。他說:“我還哪管得到那去。我們現在可需要像你這樣滿血複活的隊友。”
她立即問:“你見過她了?”
“見了兩次,看着倒是挺好。她自己先說要看醫生,後來挂上號以後她也沒說還有什麽別的問題。”
她點點頭。“我還沒問你是誰介紹的醫生?”
明奕說:“他——還挺靠譜的。在這方面。說是音院認識一個老專家。號可難挂了,全是黃牛。”
“明天早上我也能去,別的也沒什麽事。”
他最後說:“你等一會要還有空就晚點走,我拉他來見一面。”
她顯然沒往他計劃的方面想,甚至都沒回答,只嗯了一聲便按了電梯。等他們敲開瞿婧家的門,這一天的低氣壓才真正開始。瞿婧看到他們便叫出聲來。她穿了一身洗得發白的舊運動衣褲,那舊衣服又太寬大,她看起來像是瘦得都在裏面晃蕩。瞿媽媽是個客氣的中年女人,給他們倒飲料,連聲說感謝和拜托照顧之類的話,但除此之外似乎并不熱情,收拾起茶碟就離開客廳沒再出來。
止雲帶了一個小錢夾來送給瞿婧,兩個姑娘把包裝紙拆開,低聲說笑兩句。然後說起第二天的安排,瞿婧不動聲色,依然繃得緊緊,一副不論好壞都能往肚裏吞的模樣。明奕知道她每天排練,時間完全沒有減過。
直到止雲叫他:“你明天是來這一趟還是怎麽走?我倒是可以自己去總醫院。”
明奕跟瞿婧說:“我們明天來接你。反正不遠。”
瞿婧點頭說謝謝。止雲說:“好,那我就跟你們到了醫院再見。”
他們聊到十分鐘時瞿婧還一臉平靜,最後出人意料的導火索居然是因為瞿婧喊止雲叫姐,止雲突然要問她哪年生日,比她兩個誰更大。止雲本意是開玩笑,他們都知道瞿婧剛畢業不久。瞿婧開口說了句:“我五月過了二十四歲。”
就那幾個字出口的片刻她像氣球被針紮破那樣坍塌下去——有一秒鐘她驚呆住一動不動,緊接着飛快扭過頭看向側邊,眼圈立即紅了。
她再開口的時候就已經是帶着哭腔了:
“我非得拉下去不可——我沒有別的事情可以做了。我只會拉琴——我不會做別的事情了,也沒有別的事情是我願意幹的了。我才剛開始。我非得拉下去不可。”接着她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止雲眼圈發紅,坐到她旁邊去拍她的背。明奕想給她遞紙巾,結果發現茶幾上的紙巾筒是個空盒子,只好起身到餐桌上去找,竟然也沒有。瞿媽媽一直沒出來。他翻自己的包翻出一袋紙遞給止雲。止雲抽了兩張遞過去,一邊低聲安慰她。
他們離開公寓從電梯裏下來以後一路無話。一推開門到室外就又是暴曬幹蒸,連眼睛都要睜不開。止雲走了兩步就停了下來,也不吱聲,只呆站着。
明奕看她幾秒,然後說:“你熱不熱,我們要不要到旁邊坐一會?有咖啡廳快餐廳和面館,有空調。”
她半晌才說:“我約了希音四點。我以為來得及,不過剛才在家裏坐得有點久了。”
“你別太操心了。明天去了醫院再說。”
她搖頭:“你別說了。你剛說誰要來?”
他想了想說:“太熱了,我們還是去找地方坐一下吧。”
她叫住:“哎怎麽回事?你要去哪?那要不我就先走。”
他轉頭看止雲一臉郁郁寡歡,顯然還在想着瞿婧。明奕掏出手機看短信,蘇衡還在路上,他從所未有如此腹诽呂方黎的話唠。他簡直覺得自己意外地選擇了一個最差的時機。他最後說:
“那我們去便利店買支水。”
他死活把止雲拉到路旁的便利店去,提了三瓶檸檬水出來。止雲正站在商店門口那幾乎不存在的一點點屋檐的蔭蔽下,上半身還在陰影裏,腳和裙擺就都暴露在太陽下了。她滿腹狐疑地看着他說:“我的水還沒喝完呢!”他沒回答。
“你是……”她欲言又止。他覺得她快要猜到了。
明奕說:“你等等見他一面。蘇衡要來。”
他老早盤算過話該怎麽說,預料過她一千種反應,但結果止雲緊抿着嘴一直瞪着他看,眼睛從大變小又變大,看得他腳底都要發麻了。止雲還不肯說話,于是明奕只好又說:“他從東二環過來馬上就到了。”
止雲終于開口,聲音遲疑:“他從東二環過來。他從哪裏過來?”
“東二環外八一路。就是《古典》雜志社。”
她說:“哦。”
最後陸明奕都要把一瓶檸檬水全灌下去了,她冷不丁說了一句:“我原來也覺得是我認識的人。要不你早說了。”
明奕差點嗆水,狼狽地說:“這真不是個好時機。我本來想——”
“別這麽說,”她這才擡起頭來看他,“別又那樣。什麽時機都是好時機,從來沒有不好的時機。”
他茫然試圖捕捉她臉上最細微的表情。她彎了彎嘴角,但笑容很快消失了。
“我是說真的,”她又繼續下去,“你別以為我現在是開玩笑或者生你的氣什麽的。我以前說過什麽傻話,我現在也記得,你也記得,大概我們每個人都說過,可是現在我們都和那時候不一樣了。現在就是最好的時機。我是說真的。”
她朝他重重點頭。他自己準備了種種直陳旁擊解釋剖白,但眼下一開口了一句成型的話都說不出來了。半分鐘的沉默之後她才叫起來:“天啊。我這回來才第一天就都趕上些什麽事兒!明奕你還是把水給我吧。”他把檸檬水擰開遞給她。她一口氣喝掉大半瓶。
如果時候到了,就算站在烈日下的便利店門口,背對着雪糕櫃和關東煮的大鍋也是好的時機。蘇衡把車停在路的正對面,下來的時候還戴着他那副墨鏡。明奕看着他走過來,一個六車道的人行橫道,紅綠燈,大約有三十秒鐘,就如同無數路過的陌生人的一般無二,可是他知道他跟止雲兩個人都在盯着那小小人影。他忽然一下子覺得一切都充滿戲劇性的魔幻色彩,在火熱通透的陽光下,簡直不真實了。
蘇衡摘了墨鏡。他說:“江小姐。”
止雲腼腆笑笑:“叫我止雲吧。”
然後明奕才明白她先前所說的話裏的意思了。他太熟悉她,他知道“叫我止雲吧”是她真正的理解。不論當她還心思單純百無禁忌的時候,亦或是跟唐一哲分道揚镳之後,她是不會跟種種她不願結交的媒體、藝術家、贊助商這麽說的。什麽時機都是好的時機:一切問題都根本不是關于時機,而是關于人的。在這無數的短暫瞬間聚合成的線性時間裏他們都已經改變了。她身上有一些他從來沒有注意到的聲部,它們在此刻終于轟然作響了。
止雲沒機會多說,跟他們說明天再聊,就又去赴下一場跟希音的約會。看她走遠,明奕把剩下一只檸檬水給蘇衡。蘇衡依然不忘吐槽他一句:“賄賂?”
明奕說:“真能賄賂得了就好了。有的人能收買,有的人真是得求老天爺看上,這你還不知道。剛才瞿婧情緒不好,我都差點想叫你別來了,接着一想明天死更是死,還不如現在。”
“她怎麽你了?”
“她什麽都沒說,我白準備一堆說辭。就說現在就該是最好的時候,叫我別傻`逼了一類。”
蘇衡倒是被逗笑了,看着他說:“我不知道你為這個這麽緊張。”
明奕揮揮手:“事情太多全都湊到一起了。太熱了我站不下去了,我們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