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幸存者(4)
俞淮的眼神變得鋒利起來,隐在黑暗裏,透着些危險。
遇到向祁之後的畫面在他腦海裏飛速過了一遍。
向祁對這些幸存者的狀況很了解,并且冒着生命危險給他們帶藥。剛才敲門的時候,守門小女孩的第一反應也是「向哥哥」回來了。
向祁和他們分明是認識的。
正想詢問,那個一直躲在中年男人身後的小女孩瑟縮了下,扯了扯男人的袖子:“爸爸,向哥哥怎麽還沒回來呀,他說好要給我帶糖的。”
聽到閨女的問話,中年男人這才徹底從見到救援隊的激動中緩過來,想起還有向祁這麽一號人物:“對了長官,還有一個人,是我們逃到商場發了電報之後才遇上的,叫向祁,他到上面找..找物資去了,商場裏那麽多植物人,你們能去救救他嗎?”
中年男人的話語裏充滿懊悔:“要是知道今天就能等來救援隊,我說什麽都不會讓他去的。”
聽了中年男人的前半句話,俞淮心裏疑惑稍減,可聽完後半句,那點剛消散的疑惑瞬間千倍百倍地湧了回來。
他暫時沒提向祁已經被救下的事情:“你是說,商場裏有很多植物人?”
中年男人的語氣裏也帶上了奇怪,似乎不明白俞淮問的這句話有什麽意義:“是的,密密麻麻的全是,還有一種會動的植物人,我們當時廢了好大的勁才逃出來,甚至還犧牲了兩個同伴。”
說到那兩個犧牲的同伴,中年男人還十分真情實感地抹了下眼睛,神情悲戚,不像是說謊。
俞淮沉默了。
除了那寥寥幾只變異植物人,商場一層的植物人明明已經被清理幹淨了,而且按照向祁的說法,是他和這些幸存者一起清理的。
明晃晃的矛盾。
兩人說話間,柯樂他們已經清點好物資,将呼吸面罩分發到每個幸存者手裏。
從俞淮的角度,餘光剛好看到他走到面包車前,将一個面罩遞給大陳,然後轉身欲走。
Advertisement
俞淮叫住了他:“柯樂。”
柯樂:“怎麽了隊長?”
俞淮淡淡提醒道:“車廂裏還有一個人。橫着的那輛,後排。”
“哦,好。”柯樂反應了一秒,又回到了面包車前。
地下停車場裏環境黑暗,柯樂在進來的時候就打開了護目鏡的夜視模式,他仔細看了好一會,才發現這輛面包車後座上确實有一團的顏色比周圍稍稍紅了點——真的只有一點。
“你好,我..”他站在車門前,剛開口,就被突然站起來的大陳打斷了。
這裏這麽黑,那個軍官是怎麽看見的?
大陳原本平靜的臉上閃過一絲慌亂,目光下意識地往俞淮那邊一掃。黑暗裏看不清俞淮的樣子,可是大陳莫名覺得,他在看自己,當即打了個激靈。
大陳忙不疊收回目光:“給我吧,她在休息,我給她戴上。”
“那行。”柯樂不疑有他,很爽快地将呼吸面罩遞了過去,沒有注意到對方的動作頗為不自然。
拿到呼吸面罩,大陳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氣,只是緊接着,這口氣又提了起來。
俞淮:“柯樂,把醫療箱也給他。”
柯樂這回多反應了兩秒:“車上那個人生病了?還是說受傷了?沒感染吧?”
大陳壓下心裏的震驚,假裝鎮定地搪塞道:“她體質不好,這段時間又高強度地逃命奔波,發了點小燒。”
“行,醫療箱裏有退燒藥,我這就去給你拿。”
夜視模式的紅外畫面下看不清人的表情,柯樂沒有發現大陳的神色有異,但幾步外的俞淮卻是盡收眼底。
大陳的反應很奇怪,他在掩飾什麽。
俞淮的目光再次劃過車廂後座上躺着的那個人。
明明是炎熱的夏天,那人卻被毯子緊緊裹着,看不出身形,只能看見一縷長發從座椅上垂下。
毯子是車上常備的普通毛毯,印着花裏胡哨的圖案,顏色深一塊淺一塊,看不太清楚。
不待他細看,身旁的中年男人又說話了:“車上那個是大陳的妹妹,身體不好,這段時間一直在生病,大陳對她看照得緊。”
看照得緊麽?
俞淮看着柯樂将醫療箱遞給大陳,後者提着箱子上了車,然後重重關上了車廂門。
俞淮:“吃藥都要關門?”
中年男人也覺得有些奇怪,但還是幫大陳解釋道:“說是怕吹了涼風,導致病情加重。”
倒也算個理由,可是..
俞淮的語氣有些沉:“這裏是地下室。”
哪裏來的涼風?
被他這麽一提醒,中年男人一愣,終于發現怪異之處。
俞淮又問:“她病了多久了?”
中年男人回憶起來:“我們是一個小區的,之前一直躲在小區便利店裏,不久前那附近找不到吃的了,我們才開始向這邊轉移,大陳的妹妹似乎是在快到商場的時候開始生病的..就是五天前,那會兒我們剛擺脫了一群植物人。”
“你們确認過她的狀态嗎,确定只是發燒?”
“沒有,大陳說是發燒..”說到這裏,中年男人的話音驟然停頓了。
他和大陳兄妹相熟許久,孢子爆發後,他們磕磕絆絆地相依為命了兩年多,所以他從來沒有懷疑過大陳話裏的真實性。
大陳妹妹确實是身體不好,一直小病不斷,不過從前大陳也沒看得這麽緊過,他原本只當大陳妹妹這次病得格外重,可現在想來..如果不是發燒呢?
地下停車場裏空曠,沒有什麽植物人的屍體,但衆人都是從外面進來的,衣服上或多或少地沾着些粘液,那兩輛面包車的車表更是被刷了一層漿,散發着腥臭味。
久居鮑肆者不聞其臭,對于長時間逃亡在外的幸存者,這種腥臭味極易被忽略。
可是此時,那彌漫在面包車周圍的腥臭味卻一陣陣刺激着中年男人的鼻腔,提醒着他一個可怕的猜想。
“其他人有受傷的嗎?”俞淮冷靜的聲音驚醒了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臉色蒼白,眉頭緊皺,有些猶豫。
這猶豫約等于默認了。
俞淮知道他在擔心什麽。
目前已知孢子的傳播方式有兩種,一種是通過呼吸道,另一種是通過血液。
孢子在沒有充足光照的地方會快速失活,可是失活是一個過程,再快也需要時間,如果在失活前就通過血液進入人體,依然會造成感染。
也就是說,一旦在有植物人的地方受傷,無論是明處還是暗處,都可能被感染。
而隐瞞受傷的事實,無非是為了逃避這種可能性罷了。
“黎明號上設有隔離區,每個從外面回去的人,都要接受長達十二小時的隔離。如果回程有人發生變異,我們也會立即将其擊斃。”
俞淮用平淡的語氣陳述着,徹底抹殺了中年男人的僥幸心理。
“受傷并不意味着已經被感染,但傷口如果不處理,被感染的幾率就會持續增大。”
中年男人深深看了俞淮一眼,眼前的年輕軍官渾身裹在黑色防護服裏,幾乎快要融入這片黑暗,卻又散發着不可忽視的壓迫感。
仿佛透過他一個人,就能窺見星空中漂泊着的、堅不可摧的黎明號,肮髒末世裏的最後一處淨土。
他像一道城牆。
腦海裏突然閃過這樣一個莫名的念頭,中年男人回過神來,咬咬牙:“我和小秦都受傷了。”
小秦也就是那個舉蠟燭的年輕人。
說完,中年男人放開小女孩的手,挽起左邊袖子,露出被布料緊緊纏住的小臂。
布料大約是衣服扯成的布條,死死綁了不知道多少層,一層層拆開之後,淡淡的血腥味這才逸散出來。
裹得這麽死,袖子又寬大,難怪進來的時候沒有發現。
俞淮掃了一眼,傷口被死死地綁了那麽久,早已止了血,邊緣齊整,不是撕裂傷,像是被玻璃劃的。
“柯樂,幫他們包紮一下。”
“诶,好嘞。”
柯樂領着個俞淮并不熟識的隊員,拿着酒精、繃帶和傷藥過來了:“隊長,鄭柏羽說他包紮技術好,讓他來吧。”
這個叫鄭柏羽的士兵規規矩矩地給俞淮行了個軍禮,臉色莫名有些蒼白:“俞上校。”
俞淮點點頭,轉身要往面包車的方向去,腿上卻忽然傳來一股微弱的力道。
低頭一看,是那個小女孩,大眼睛怯生生地望着他,軟綿綿的聲音裏帶着懇求:“長官哥哥,你是個好人,你能不能去救救向哥哥呀?”
俞淮愣了一下,那雙漂亮的灰色眼睛裏第一次浮現出類似于茫然的情緒。
他并沒有和小孩子相處的經驗。
之前在外面淋了一身的粘液,雖然已經擦過一遍,總覺得還是很髒。
猶豫了一下,俞淮把手裏的沖鋒槍往腋下一夾,轉手扯了截幹淨的繃帶,蹲下身,拉起小女孩的手,想給她擦一擦。
小女孩水靈靈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小臉灰撲撲的。
于是俞淮沒忍住,先給她擦了擦臉,然後又把小手細細地擦了一遍,解釋道:“我身上髒。”
“向..他沒事,他就在外面。”
和小女孩說話的時候,俞淮的語氣不由自主地輕了許多,他自己并沒有發現。
小女孩也沒那麽怕他了,追問道:“他為什麽不進來呀?”
“他有感染風險,得在外面隔離一段時間。”
聽到「感染」兩個字,小女孩有些怕,軟綿綿的聲音裏帶了些哭腔:“向、向哥哥他不會有事吧嗚嗚嗚..”
這種事情誰也沒辦法保證,俞淮覺得自己不能為了安慰小女孩,說出「他沒事」這種話,可是他又不想讓小女孩更難過。
盡管這種情緒在末世裏實在是太尋常了。
俞淮沉默了兩秒,最後只是看着小女孩的眼睛:“待會我去幫你看看,順便幫你把糖帶回來。”
說完,他把小女孩往她爸爸的方向輕輕推了推,起身向面包車走去。
橫着的那輛面包車裏,大陳半跪在後座前,額頭上蒙了一層細密的汗。
後座上,毯子被拉開了,一個年輕女人的身形顯露了出來,她穿着緊身長袖衫和牛仔褲,慘白的臉被大陳給她戴上的呼吸面罩蓋着。
實際上她也不需要什麽呼吸面罩了。
女人還有意識,她聽到了剛才外面的動靜,聲音虛弱,卻掩不住她的高興:“哥哥,是救援隊來了嗎?”
“嗯。”大陳握着她的手,有些顫抖。
那雙原本白皙瑩潤的手,這會已經腫脹了一圈,整個手往外拉長了一些,觸感綿軟,像沒有骨頭一樣,指縫間被增生的肌肉粘連在一起,分泌出一層薄薄的粘液。
雖然是在黑暗裏,可是大陳清楚地知道,她的手,她的皮膚,已經變成了淡淡的肉粉色。
女人閉了閉眼,一滴淚水沿太陽穴滑下:“哥哥,你告訴他們吧。”
“告訴他們什麽?”
“我已經感染了,讓他們殺了我,你好好的,和他們一起去黎明號。”女人的聲音充滿痛苦,可又非常堅定。
大陳張了張嘴,卻什麽都說不出來,他內心的悲痛已經超乎言語所能表達了,忽然,他想到什麽,打開了柯樂給他的醫療箱。
醫療箱裏除了一些常用藥品,還有着酒精繃帶之類急救的東西,以及..一把醫用剪刀。
“不,不不,”大陳嘴裏低聲念叨着,瘋狂的偏執占領了他的大腦,“你沒有感染,這已經是第五天了,你還能動,還有意識,你沒有感染,沒有。”
他将妹妹的手放到唇邊,隔着呼吸面罩吻了吻,接着,拿起了剪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