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幸存者(5)

俞淮剛靠近面包車,擡起手準備敲門,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從門縫裏竄了出來,緊接着是一聲痛苦的嗚咽,在漆黑空曠的地下室裏分外明顯。

俞淮神色一凜,手按在門把上猛地一拉。

面包車年久失修,車鎖不甚牢靠,「轟」地一聲被強行拉開了。

這動靜太大,吸引來衆人的目光。

中年男人被吓了一跳,他一只手臂還被鄭柏羽握着上藥,扭過頭來:“長官?怎麽了?”

俞淮沒有回答他,反倒是柯樂安撫地拍了拍他的肩:“沒事不用管,我隊長做事有分寸。”

車內的大陳被他這一震給拉回了些神智,面色慘白地看向車門口站着的黑色身影。

俞淮舉起沖鋒槍,目光精準地鎖定住車內的兩人。

狹小的面包車內,那個叫做大陳的纖瘦青年癱坐在後座前,手裏拿着一把醫用剪刀,鮮血從剪刀末端緩緩流下,淌了他一手。

那血比正常的人類血液要粘稠些,顏色稍淡,但又沒到植物人粘液的程度,介于正常和異變之間。

大陳抓着後座上那人的「手」,醫用剪刀此時就插在那只「手」的指縫中間,原本快要粘連在一起的指縫,被大陳硬生生剪開了,血肉模糊,那股血腥味正是從這裏散發出來的,還摻雜着令人作嘔的腥臭。

果然,大陳的妹妹,感染了。

“你在做什麽?”俞淮冰冷的聲音響起,下一刻,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那兩人。

霎時,一股寒意自大陳的後背升起,理智回籠,他這會才感受到手上淌着的滾燙液體,滾燙得幾乎要燒穿他的骨髓。

大陳一激靈,猛地扔掉手裏的剪刀,捧着妹妹的手,渾身顫抖着,瞳孔有些渙散。

面包車裏一絲光亮也沒有,他看不見妹妹的手被他剪成了什麽樣子,只能胡亂地用手去摸,觸碰到一片猙獰滾燙的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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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對不起..”大陳的喉嚨裏又發出一聲痛苦的嗚咽,接着,他撲到他妹妹身上,想擋住俞淮的視線。

年輕女人擡起血肉模糊的手,輕輕推了推大陳,她勉強牽了牽唇角,虛弱的聲音帶着哭腔:“沒事的哥哥,我不疼。”

半變異的她,痛覺早已變得十分微弱。

“長官,我妹妹沒有感染,放過她好不好?”大陳咬着牙,眼淚一滴滴落在掌心,和他妹妹的鮮血混在一起。

“她已經感染了。”俞淮的槍并沒有放下,語氣平淡得像在談論任何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這樣一句輕飄飄的話落在大陳耳朵裏,卻沉重得像給他妹妹判了死刑。

大陳不甘地低吼:“可是她還能說話能動,她還有意識!她不是植物人!”

“她已經感染了,”俞淮重複了一遍,“你說的這些,只能說明她的感染進程還沒有結束,但你應該知道,在疫苗研制出來之前,感染是不可逆的。”

聽到「不可逆」這幾個字,大陳的氣焰一下子低沉了下去,可他依舊倔強地堅持着:“那..那等到有了疫苗,她就還能活。”

隔着一層沉重的黑暗,俞淮和大陳對視。

他明白大陳的痛苦,任誰失去親人都不會好受,更別說看着親人在自己面前被感染,變成只知道食人血肉的植物人。

這樣的事情俞淮自己并沒有經歷過,他不能真正的感同身受,所以每每遇到這種情況,他只能對生者抱以最大的包容和忍耐。

可是底線是不容退讓的。

俞淮:“你妹妹的這種狀況維持多久了?”

既然已經被撞破了,大陳索性也不再遮掩,他咬咬牙:“五天。”

五天?這和中年男人所說的,大陳妹妹開始生病的時間,剛好對上。

這五天裏,這幾個幸存者一直和一個感染者呆在一起,防護裝備只有一只舊醫用口罩,其中有兩個人還受了傷。

幸好處在黑暗中,大陳又不許別人靠近他妹妹,否則等到救援隊找到他們的時候,或許只能發現五個植物人。

可是,怎麽會是五天?

在黎明號的統計裏,人類從感染到徹底變異,整個過程所需的時間都在八小時以內,像大陳妹妹這樣漫長的變異過程,實在是聞所未聞。

“你妹妹五天前就感染了?!”中年男人怒不可遏的聲音突然從俞淮身後傳來,“你居然一直瞞着我們!大陳!”

在柯樂對俞淮全心全意的信任的影響下,他本來放心有俞淮在不會出什麽問題。

可是當他聽到大陳妹妹感染了,心裏的不可置信和憤怒瞬間掌控了他,顧不得還沒包紮好的傷口,沖到面包車前。

要不是俞淮擋在車門口,他這會估計已經沖進車廂了。

跟着下來的兩三個隊員訓練有素地圍在面包車前,端起了手裏的槍。

柯樂在後面用力拉住中年男人:“你冷靜點!”

“我怎麽冷靜!我和小秦都受傷了,我女兒還那麽小,免疫力弱,和一個感染者共處了五天..那兩個犧牲的同伴說不定也是被她感染的!”

小女孩被爸爸突如其來的怒火吓到了,呆呆站在原地,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旁邊的鄭柏羽一只手裏還拿着繃帶,想用另一只手摸摸她的頭,以示安慰。

可就在指尖将要觸到她發頂時,鄭柏羽突然感覺到了什麽,手驀地僵住了,然後緩緩收了回去。

場面一片混亂,加上環境黑暗,沒有人注意到他的小動作。

車廂裏,大陳聽到中年男人歇斯底裏的指責,臉色難看卻無力反駁。

尤其是聽到他提起那兩個犧牲的同伴時,他臉上的痛苦幾乎要溢出來了。

大陳辯解的聲音越來越低:“可是我能怎麽辦,我要是如實告訴你們,你們一定會丢下我妹妹,她還那麽年輕,她明明還沒有變成植物人..”

後座上,大陳妹妹的淚水也越來越洶湧,她拉住哥哥的手臂:“別說了,都怪我,長官,你殺了我好不好,都是我的錯,我、我哥哥他沒有感染,你們一定要帶他去黎明號。”

女人哀求的目光落在車門口站着的那個身影上,那人站在混亂的中心,一言不發地看着這場鬧劇,冷靜到了極點。

中年男人自然也聽見了大陳妹妹的請求,聽到她讓俞淮殺掉自己,一時間又有些于心不忍。

可大陳妹妹已經感染了,死亡終将是她的歸宿。

中年男人偏過頭,不再說話。

“不可以,不可以..”大陳嗫嚅着,懇求的目光同樣投向俞淮。

俞淮淡淡掃了中年男人一眼:“你的傷口還沒包紮,離遠一點。”

經他一提醒,中年男人這才想起自己的傷口還裸露在外,暴露在可能有着孢子的空氣裏,連忙順從地被柯樂拉走了。

“..4202年,也就是三年前,孢子爆發,”沉默了片刻,俞淮緩緩開口,“這三年裏,從北麓基地到黎明號,聯盟的科學家們無時無刻不在潛心研究孢子病毒,他們用了半年摸清孢子的傳播機制,用了一年來确定孢子的傳播環境,直到七個月前,能徹底過濾孢子的呼吸面罩才被制作出來。你們一直待在拉蒙城,這些,你或許不知道。”

“與其寄希望于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研制出來的疫苗,我認為珍惜健康的生命更為重要。而且,你妹妹能堅持五天,已經是一個奇跡了,你覺得她還能再等多久?”

大陳的呼吸都仿佛凝滞了,慘白幹裂的嘴唇動了動,卻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會,他回頭看了看自己的妹妹。

眼淚從深陷的眼窩裏流出來,泣不成聲:“妹妹..”

年輕女人臉上同樣布滿淚水,她微笑着,溫柔地注視着自己的哥哥,緩緩搖了搖頭。

異變的右手擡起,她想摸摸哥哥的臉,卻只觸到冰冷堅硬的呼吸面罩:“不要說對不起,是我對不起你,以後你要好好的。”

大陳握住了妹妹的手,直到此刻,他才終于接受了現實。

一時間,空氣裏只剩下了細小的抽噎聲。

俞淮沒有打擾兩兄妹最後的告別。

過了不知多久,大陳的情緒逐漸穩定,他緊緊握着妹妹的手:“長官,能不能不要現在殺我妹妹,她現在還有意識,我想和她多呆一會。”

俞淮答應了:“可以,但是為了防止感染,她必須被單獨隔離。”

“好。”大陳嘆了口氣,聲音啞得不成樣子,他放下妹妹的手,出了面包車。

他剛一出來,俞淮立即關上車門:“來兩個人,過來守着。”

很快,兩個士兵架着槍守在車門口,裏面一有異動,他們就會立即将年輕女人擊斃。

大陳站在緊閉的車窗邊,額頭貼在玻璃上,和妹妹隔着車壁依偎着。

鄭柏羽繼續給中年男人包紮着,小女孩已經被安撫好了,柯樂在一邊和小秦交流着,了解他們的情況。

小秦被剛才那一場變故吓懵了,下意識捂着自己肩膀上的傷口,結結巴巴地回答者柯樂的問題。

俞淮提着槍走了過去,把柯樂叫到離衆人有一定距離的地方。

柯樂:“隊長,剛才小秦問我什麽時候回黎明號。”

俞淮看了看面包車的方向:“暫時走不了,等他們度過隔離期,免得路上麻煩。”

柯樂點點頭,然後嘆了口氣:“唉,大陳和他妹妹也真夠慘的,不過也沒辦法。你說疫苗什麽時候才能做出來啊,這鬼世道真是折磨人。”

牢騷并不能加快疫苗的研制進程,俞淮只是十分官方地說道:“相信聯盟。”

相信聯盟——正确的廢話,但卻是他們現在唯一能做的。

柯樂再次嘆了一口氣。

略過進一步的閑談,俞淮說起了正事:“情況了解得怎麽樣了?”

柯樂正色:“小秦說,他和兩個犧牲的同伴是從城北過來的,上個月初在靠近城中心的人民公園和另外四個人遇見,接着他們一起向商場轉移。

因為這裏有物資,附近還有一家兜售老式電器的商鋪,那臺電報機就是從那裏搞來的。”

“轉移到商場之後呢?”

“之後他們從一家蛋糕店破損的櫥窗進了商場,清理掉了那家店裏的植物人,除了守在車裏的大陳兄妹和那個小女孩,其餘四人都受了傷。他們在店裏休整了兩個小時,結果一群變異植物人突然闖了進去,他們打不過,只能往外逃,中途遇到了同樣被變異植物人追着的向祁,就拉着他一起跑了,逃到了地下車庫。晚上,兩個被感染的同伴變異了,還是多虧向祁及時發現,才把他們處理掉。”

“在從商場到地下停車場的路上遇到的向祁?”俞淮若有所思。

“是的。”

變異植物人和向祁一起出現..雖然說得過去,但未免也太過湊巧。

想到這裏,俞淮忽地皺了皺眉,他突然發現,自己對向祁似乎已經形成了某種主觀的偏見。

這種偏見來自直覺,他的直覺一向很準,可到底沒有依據,有失公允。

這不符合他的一貫作風。

“你再去交流一下,問問向祁有沒有跟他們說過自己的來歷。”俞淮交代了一句,轉身向停車場入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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