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汝之所願

戈壁的風很大,疏樓龍宿的紫色衣袍上垂着許多珍珠流蘇,此時便被這風吹得來回擺着,相互碰撞,發出一陣既細微又清亮,如同涓涓流水一般的響聲。

弦知音端詳着他的表情,道:“舍不得,大可留下。”

疏樓龍宿笑了一下,道:“弦知音,汝這個玩笑開得有些無趣。”他擡起頭來,望着遠處白龍堆,蜿蜒起伏直達天際,似乎亘古以來就是如此,心中卻是在想:“不曾得到,怎能說舍不舍得?”

他什麽都沒有講過,那個人也未曾給過回應,一切還都沒有來得及開始,又怎能說得到,或者得不到?

沒準這一切不過是他的一廂情願罷了,這種事情本來就是說不準的。疏樓龍宿這般想着,在心底發出一聲輕微的嘆息。

弦知音一直打量着他,見他神情有異,不覺也感慨起來:“偶爾露出真情的龍宿也格外可親。”

疏樓龍宿“哈”的一聲笑了,道:“龍宿便收下汝這句贊美。”

一行人繼續向西,沿着古絲綢之路,踏出于阗國之國境。昔日的萬裏佛國輝煌璀璨,如今卻只剩黃沙荒漠下掩埋着的森森白骨,默默向着過往的旅人講述多年前那場大戰——

大軍自北方而來,金戈鐵馬,氣勢如虎,自稱“天神之鞭”,為淨化世間諸多醜惡污穢而來。大軍所到之處,一個個皇朝覆滅不存,千裏沃野化為焦土,無數人失去家國,颠沛流離。

途徑一處佛窟時,弦知音看到山壁上殘缺不全的佛像,周圍還留着被大火焚燒過的黑色焦痕,不禁停了下來,對着佛像合十念了一聲佛號。

那佛像也不知道是哪朝哪代雕刻的,雕刻他的人又是誰,佛陀的頭已經缺了大半,另一半也不知去了哪裏,就只剩下半張臉,猶向着來往的人露出一抹慈悲的笑。

弦知音問道:“龍宿,你可知我為何離開總壇?”說着,也不等疏樓龍宿回答,便接着說了下去:“我一生敬奉光明神,無不虔誠,可惜明尊的光明始終不曾照進我的心裏,這樣的光明也只是外物罷了,不是弦知音的光明。”

疏樓龍宿反問道:“所以,汝欲往菩提樹下一尋?”

他笑道:“弦知音枉稱為智慧王,智慧有限,不求頓悟,但求能得一個明白。華麗的俱明王,你呢?你可相信明尊能引導衆人脫一切苦?”

疏樓龍宿徐徐道:“他是否能引導別人脫諸苦,吾不曾想過,也不想去關心。吾只知對龍宿而言,一切就如同那首詩所講的:我遣我的靈魂前往不可知之地,走去翻讀些未來世的文章;我的靈魂歸來相告:‘吾便是光明,吾便是黑暗。’”

弦知音聽了,一時沉吟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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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繼續踏上歸途,過了一陣,弦知音又出聲問道:“龍宿,你離開故土,來到總壇多少年了?”

疏樓龍宿答道:“時間與吾毫無意義,所以不曾算過。”

弦知音又問:“你的故鄉,永夜之國是什麽模樣?”

“既是永夜,自然無日月星辰,永生永世黑暗冰冷,常人難以生存之地,卻是嗜血一族的天堂。”

馬隊一路西去,經過疏勒、莎車、藍氏城,終于回到波斯總壇所在的城池。

疏樓龍宿站在城外的一個高處,眺望遠處那一片龐大的宮殿式城堡。高大的梁柱,火紅色的尖頂,遠遠望去,猶如一片烈焰沖天而起。

一行人進了城,來到總壇門前,門前的披甲衛士是新來的,不認得疏樓龍宿,好在同行的還有弦知音。兩人進了總壇,便一道去拜見教主。

那教主從堆得很高的羊皮卷堆中擡起頭來,原來是個白發蒼蒼的老者,輪廓深邃,一雙鷹眼銳利如刀,只是看到遠行歸來的兩個學生時,眼中才有了一些溫度。

弦知音複了命,先行退下了。

教主放下手中的羊皮卷,盯着疏樓龍宿看了好一會,目光也跟着嚴厲起來,道:“龍宿,你……”話到嘴邊,終究沒有出口。

他嘆了一聲:“你啊你!……回來也好,以後你便留在總壇這裏,少出去惹事。”

他說得倒是和藹,可疏樓龍宿又豈會不明白,這不過是要将他軟禁的另一種說辭罷了。可惜,他疏樓龍宿的人雖已經回到了波斯,卻無意留下。

疏樓龍宿躬身朝他行了一個大禮,道:“教主,吾自黑暗而來,如今也到了回歸的時刻。”

教主不曾預料到他一回來,便講出這樣的話來,一直瞪着他看,過了好一會才回過神來,厲聲問道:“俱明王,話可不能亂講。”

疏樓龍宿直視着他,道:“吾意已絕。”

教主道:“你那一族,能沐浴在陽光下的,不過你與阇城之皇西蒙二人而已。當年我将你引導到光明聖教中來,只盼你能從此脫離黑暗,活在光明的世界裏。”

“是。老師将龍宿引導到光明的世界裏,但是,吾心思念黑暗。”

“你師兄弦知音要走,我如斷一臂,而今,你也要走?”

疏樓龍宿默然不語,只望着老師。

教主沉默許久,終于緩緩說道:“我可以放你走,沒有人會攔你。但你要清楚,叛出聖教意味着什麽?”

疏樓龍宿笑道:“既做出了決定,就有承當後果之心。”

疏樓龍宿西歸之時,劍子仙跡正在巴蜀。等他處理完那邊的事情,匆匆趕回昆侖時,已是人間四月,群芳已謝,唯有荼靡尚開。

他站在一派秋容的門前,沉吟許久,終于伸出手去,緩緩推開了這扇大門。園中景致依舊,只是那個身着紫衫,穿行其間,吟詩撫琴的人已經遠去了。

這時,他聽到幾聲衣袍窸窣作響,聞聲看去,只見一個緋衣女子從林木深處走了出來。看到是他,女子臉上也沒有什麽表情,只低聲說道:“劍子先生,是你。”

劍子仙跡奇道:“仙鳳?你為何還在這裏?難道龍宿……”

“先生,”穆仙鳳打斷他的話,“主人已經離開了。”

“可是你……”

“先生忘了,我自幼身帶火毒,需時時以寒氣壓制。主人說,依我目前的情況,再過幾年即可恢複,便命我留在光明頂上。”

或許是想到疏樓龍宿,穆仙鳳的話也變得多了起來,又繼續說道:“主人本來還想将默言歆一并留下,給我作伴,可是我沒答應,主人便将我托付給了鷹王前輩。”

劍子仙跡點點頭,道:“這樣也好,他将你托付給少艾,很是妥當。他可有留下什麽話?”

穆仙鳳搖頭道:“主人什麽都沒有說。但是,主人走時,曾在山下等了一個多月,我想,他是有話想親自對你,或者對大師說的吧?”

“龍宿他……”劍子仙跡阖眼沉沉嘆息一聲,“是我來遲了。”

穆仙鳳的眼圈突然紅了起來,道:“主人等不到先生,也等不到大師。先生如此,大師也是如此,難道主人就真的是罪不可赦,得不到原諒嗎?”

劍子仙跡嘆道:“仙鳳,是非對錯,你我心中自有一杆秤,我也不想多說什麽。龍宿……你的主人,他心中亦是明白通透,卻不屑一顧。仙鳳,你與他不同,切不可學他,切不可學他。……至于佛劍,仙鳳,請你莫要責怪佛劍,他心中并不曾忘記過龍宿,只是護生斬業,這條佛路是他所選。你可知他離開光明頂之後,去了哪裏?”

“哪裏?”

“他去了揚州。”

“為何要去揚州?”

劍子仙跡苦笑一聲,道:“你的主人做出那樣的事來,卻遠遁回了波斯,總要有人留下,替他收拾殘局。這樣的事,十年前佛劍已經做過一遍。只是那一次,他是聖行者佛劍分說,這一次,他是疏樓龍宿的好友佛劍分說。”

“那……那大師如今還在揚州?”

“應該不在了。佛劍對我說,他自認動了凡心,已是破了戒律,打算處理完揚州的事情,便回師門領罰。佛門戒律森嚴,想必佛劍數年之內都不會踏出師門了。”

“大師他……他何必如此?”

“仙鳳啊,你只看到你家主人落寞黯然的樣子,卻不曾看到佛劍的心。……罷了,罷了,此事多說無益。龍宿走了,一派秋容只剩你一個,你不如搬到我那邊去,你師父不在,至少還有我在這裏。”

穆仙鳳卻搖頭,道:“雖然主人走的時候,他什麽話都沒有留下。但我知道,終有一天,主人會回來的。我得留下來打理園子,讓一切保持着現在的樣子,就像主人一直沒有離開一樣。……沒準有一天,主人就回來了,大師也會回來。大師說過會幫主人重建三分春/色的,他答應過的!”

“……仙鳳。”

穆仙鳳擦擦眼淚,展顏笑道:“先生,且忙你的去吧!我這裏還有十幾株臘梅沒有種好,你看這裏好大一片,都是剛種下不久的,之前你們打了一架,這裏的樹都被你們砍了,主人不說,但我知道可是他心疼了老半天。

“……還沒種下的十幾株是主人請人從南方尋來的良種,送到光明頂的時候,主人已經回波斯了。……大師偶然說了一句園子裏的臘梅開得好,主人便四處尋了好些回來。明年花開的時候,也不知道主人會在哪裏。不過沒有關系,我知道主人會回來的,我知道的。……大師也會回來的,哪怕只是坐一會兒,坐一會兒也好。”

說着,她便拿起花鏟,自顧自走回園子深處去了。

“仙鳳!”劍子仙跡望着她的背影,又深深嘆息了一聲,望着滿園新種下的花樹,不禁嘆道:“龍宿啊龍宿,如今這樣的局面,是汝之所願嗎?”

作者有話要說: 注:

此章龍宿念的那首短詩來自波斯詩人莪默·伽亞谟,有小小的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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