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東行路

魏青筠一開始其實沒想到林占愚會跑。他與這人一道回來,眼瞧着對方回了屋,他是真的以為這人聽進去了他的勸告。

他嘆了口氣,幫睡覺不老實的魏學頤把被子往上蓋了蓋,靜靜地在小床邊坐了一會兒。

思慮着過去幾年林占愚的種種表現,魏青筠最終還是把“罪責”歸咎在了自個兒身上。

是我太愚鈍了啊。他想。

他起身出了裏間,躺到床上的時候遮住月亮的烏雲剛好緩緩地移開了。

明晃晃的光亮透過半敞着的窗戶灑進屋,在牆上描畫着窗棂的形狀,給幹淨簡單的屋房映出了一片朦胧的意蘊。

魏青筠翻了個身,想閉上眼睡覺,沒成想腦子裏卻滿是林占愚小時候的模樣,一會兒是瘦小的孩子抱着他哭,一會兒又是這人不聽話大晚上的想出走。

他越想越郁悶,心道:小占愚昨兒還是個娃娃呢,啥時候長這麽大了?

然而想着想着,他不但心亂如麻,還突然間有了幾分慌亂:萬一這孩子想不開怎麽辦?

他趕忙穿上衣服,走到林占愚門前,本打算敲門問一句,然而剛剛挨近便聽見了幾聲似是搬動櫃子的響動。

他把已經擡起的手放下,想着這人的“前科”,瞬間明白了對方在做什麽。

這孩子呀。魏青筠無奈地甩了甩袖子,才知道原來這些年過去,林占愚長了個子、添了本事,可在有些時刻他的心性依舊與當初倔脾氣的小少年別無二致。

然而魏青筠并不打算當真與自家小師弟計較,畢竟他在二十出頭的年齡也幹過跟人當街打架的莽事。

林占愚或許還留着些許少年心性,可他早已為人父,幾番歲月蹉跎過去,他不再是曾經那個能揪着領子把人拎回來的年輕人。

“師哥?”林占愚吓出了一身冷汗,雙腿卻宛如被釘在原地了一般半分動彈不得:“你咋在這兒?”

“你還好意思問我?”魏青筠盯着他,一雙漆黑的眼睛在夜色裏分外明亮:“小杆子,你想去哪啊?”

林占愚許久沒被這麽稱呼過,如今魏青筠的話一出口,就像置于角落沾染塵埃的老琴驟然被人撥動琴弦,高山流水仍是故人心上的曲調。

連綿的陰雨讓江淮一帶的冬天又濕又冷,此時正是後半夜,前堂的門窗被關了好幾個時辰,屋裏的空氣已經稍顯渾濁,甚至還有了幾分潮氣。

林占愚突然想起他師哥身為北方人,其實不太能受得了這般陰冷,故而就連睡覺的時候都習慣不把窗戶全關上,以便于通風。

可就是這樣一個人,坐在這悶而冷的屋子裏,一動不動地等了他大半宿。

“我也不知道。”林占愚終于不再嘴硬,老老實實地承認了自己的心思:“去哪都好。”

“出去了,怎麽過活?”魏青筠拍了拍桌子:“想過沒有。”

“沒。”林占愚越說越心虛:“我,我可以做苦力,我幹什麽都行。”

魏青筠冷笑了一聲,站起身活動了一下筋骨,趁着對方沒注意猛地把人制住。

林占愚吓了一跳,試圖掙脫,卻發現他師哥的力氣大得吓人,遠不是他如今對付得了的。

“就你這小身板,還想學人家做苦力?”魏青筠放開了他的胳膊:“先打得過我再說吧。”

林占愚有些無地自容,萬幸深沉的夜色掩蓋住了他的神情,否則魏青筠一定能看到這人的臉是如何在一瞬間因羞赧而變得通紅。

“占愚,你不該走。你是為了躲我才出去,這叫逃避。”魏青筠重新坐下:“人活着哪有一帆風順的?男子漢大丈夫,遇見了事要能擔得起、能頂得住、能動一動腦筋放下身段尋些邁過去的法子。只知道逃跑的,叫懦夫。”

林占愚沒作聲,他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見狀,魏青筠嘆了口氣:“我知道你的心思早就不在這裏了,強留着沒用。先回去睡覺吧,等天一亮我就去找掌櫃的打聲招呼。我跟你一起走。”

“不行。”林占愚以為他師哥要放棄這來之不易的生計,遂趕忙阻攔:“師哥,學頤還小……”

“想什麽呢?”魏青筠望着他:“我告訴你,出去一趟最多半年,你老老實實的,我去哪你就跟着去哪。願意就去,不願意你就在吳記菜館待着。”

“我願意。”林占愚思忖片刻,最終點了點頭:“師哥,多謝你。”

他們沒有一個人回屋。倆人一同在前堂眯了一會兒,第二天清晨天蒙蒙亮的時候就跟掌櫃的道了別。

魏青筠把魏學頤托付給對方照顧,說了許多諸如“麻煩了”一類的話。

“你想好去哪了沒有?”出了吳記菜館,魏青筠問。

林占愚搖搖頭:“我不知道。”

“那就聽我的。”魏青筠說:“去趟南京吧。我早就想回去了,一直少個契機。”

提到那個地方,林占愚的心裏顫了一下。

他其實也想去,想親眼看看殺千刀的侵略者把那個曾經繁華漂亮的江南重鎮變成了什麽樣,更想尋個契機在那邊出活,痛罵他們以解心頭之恨。

于是他說:“好。”

上了船,林占愚難以像往常那樣緊挨着他師哥坐,就算魏青筠同意,他心裏也過不去這個坎。

他坐在船艙裏靠門的一角,而對方坐在斜對面。艙室不大,縱是如此他倆隔得也不算遠。

在一路往東去的行途中,林占愚驚訝地發現他魏師哥變了。

從前魏青筠只會告訴他,寧死不做亡國奴、萬萬不可冷漠麻木,可這回坐在晃悠悠的小船上,魏師哥卻說:“等到了南京,瞧見日本鬼子記得躲着點兒走。那邊是淪陷區,一個不小心咱就得把小命丢在那裏。”

林占愚一怔,但他立刻反應了過來,沖魏青筠點點頭:“我知道了。”

魏師哥見他這般,起身走到他身邊坐下,并在他準備挪遠點兒之前眼疾手快地把人拽住了:“我記得你小時候說,你覺得師哥是君子。”

“對,”林占愚應道:“其實現在我也這麽覺得,只是……”

“只是剛才的話讓你覺得師哥跟以前不一樣了。”魏青筠知道他想的什麽,直接替他說出口:

“其實你師哥從來不是君子。我早就告訴過你,我圓滑又市儈,就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小老百姓而已。這麽跟你說吧,師哥現在只有兩條底線,第一是絕不為日本人上臺,第二是必定要護住你和學頤的平安。至于旁的,都不是什麽要緊事。”

林占愚這才反應過來:“你方才是故意這麽說的嗎?”

魏青筠不置可否:“我說的都是實話。如今我将近而立之年,與那麽多人打過交道,若是連點兒明哲保身的人情世故都不懂,斷然活不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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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占愚看向魏青筠,忽地想起了很多光陰裏的碎片。他幾乎以為他要把那些事忘了,可如今塵封的記憶悉數翻湧而出,他才意識到原來他記得這麽清楚。

這樣的片段實在太多,多到林占愚突然發現,原來在他與魏青筠相識的八年裏,對方早已占滿了他的生活,占滿了他的所思所想與所有的憂慮和期望。

這會兒起風了,有零碎的雨水飄落而下,打在船艙的頂棚,融進奔流的大江。

小舟漂泊在河上,随着江水緩緩向前,時不時被寒風吹得偏離了航向,宛如無根的浮萍,又像極了天上彷徨的飛鳥。

林占愚覺得他的心緒這正如這漂泊的小船一般。他望了一眼魏青筠,忽然發現這人離他太遠了,遠得好似天上的星辰。

雖然一直能看到亮光,但無論怎麽使勁兒,他都觸碰不到。

誇父自不量力地逐日,最後渴死在了路上;蚍蜉生來渺小,卻妄圖撼動大樹。螳臂當車之舉,注定是永遠不得好下場。

“你以為我喜歡你,是因為我覺得你有多好嗎?”林占愚低下頭:“你誤會了,從來不是這樣。”

他的心突然跳得很快,語速也快了一些:“師哥,我想與你如夫妻一般,粗茶淡飯、白頭到老地過日子。”

魏青筠哭笑不得:“別人家夫妻過日子的都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過,咱倆合适麽?有錢人家倒是有人好這口,可你見誰當真找個男人當正房?不過是圖個新鮮而已。”

他想拍一拍林占愚的胳膊,伸出的手懸在半空,終于還是收了回來:“幸虧你不是我親弟弟,否則我真得狠狠打你一頓。”

“你打我吧。”林占愚低着頭說。

魏青筠盯了他半晌:“我舍不得。”

林占愚問:“怎麽就舍不得?”

“你這孩子,腦筋轉不過來嗎?”魏青筠實在氣不過,沖着這人的腦門輕輕拍了一巴掌:“就算養條狗,養上八年也是個老夥伴,何況咱倆是活生生的人。”

說着他嘆了口氣:“占愚啊,師兄弟的情分是一輩子的。”

林占愚明白了,魏青筠的确舍不得。可他想,我寧願不要這樣的情分,因為這對我來說只有折磨與痛苦。

他甚至覺得,他可能更希望魏青筠真的打他一頓,哪怕打他個半死不活,他也不願聽見讓對方如方才一樣告訴他,看在師父的面子與多年師兄弟交情的份上,我不跟你一般見識。

見他不再說話, 魏青筠坐回了原處:“你閉上眼歇一歇吧。路遠着呢,一時半會兒到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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