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罵奸賊
林占愚向後倚着,靜靜地閉上眼。他聽見了魏青筠的腳步聲,知道這人已經坐回了原來的位置。
他知道魏青筠是什麽意思,這人想用一種無傷大雅的方式和稀泥,讓他默認這件出格的事從沒發生過,此後倆人還是像以往一樣做師兄弟,兄友弟恭,阖家歡樂。
至于其他的,便再無念想。
林占愚心裏難受,卻不全是因為魏青筠的拒絕。
他發現如今的自己遠不是他師哥的對手,那人就是個滑不留手的老油條,他一拳打出去,對方直接用棉花來接,悉數化解了力道。
可他當真能接受這樣的事嗎?林占愚知道,自己不能。
說出去的話宛如潑出去的水,再沒了收回的餘地。魏青筠可以裝傻充愣,但他做不到。
他對魏青筠的心意宛如一團火,日日在他心裏燃着,燒得他肝腸寸斷、筋脈無存。
可他又能怎麽辦呢?仔細想來,他沒了退路,更沒有前路。他站在原地,好似站在一片茫茫的白霧中,前後進退俱是死局。
許是因為前一天晚上沒休息好,林占愚閉目養神了一會兒,竟真的睡着了。
再次醒來時已經是傍晚。魏青筠輕輕晃了晃他,低聲說:“到了,快醒醒。”
林占愚一陣恍惚,短暫的迷糊後他發現,自己身上蓋着魏青筠的外衣。
因為當初去合肥縣的時候他們沒把小檀木箱子帶着,從那之後魏青筠的衣服上再也沒了林占愚熟悉的檀香,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溫存。
日子過得緊巴巴的,魏學頤那小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做衣服格外費錢,他倆只能從自個兒身上省。
魏青筠穿的大褂和外衣都是他兒子出生那年做的,如今已經有幾分顯舊,但卻幹淨整潔一如既往。
林占愚微微低頭,還能嗅得些微的皂角清香。
“下船啦。”魏青筠在船艙門口招呼他。
“诶。”林占愚立刻起身。
他上了岸,跟在魏青筠身後往前走。先前不是在忙碌就是在胡思亂想,以至于直到這時林占愚才發現,原來他已經長得跟魏師哥差不多高了。
從前魏青筠總是慣于護着他,如今也一樣。他小時候總喜歡說“你別把我當小孩”,現在雖然嘴上不說了,可他沒有一刻不是這樣想。
從林占愚的角度望去,魏青筠看起來挺拔而結實。他的腳步分外有力,脊背挺得筆直,這往往會讓不熟識的人産生一種錯覺,誤以為這個男人沒有軟肋、天不怕地不怕一般。
可林占愚想到的卻不是這些。他記得魏青筠所有的眼淚,哪怕極為罕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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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被日本兵殘忍殺害的濟南外交官的時候、被他的病與嫂子還有師父師哥們的死訊接連打擊的時候,這人俱是淚眼婆娑。
他知道魏青筠早已習慣了一個人扛下他們三人的一切,可平素鋼鐵一樣強硬的漢子一旦卸了盔甲柔軟下來,落在林占愚眼裏,竟比姑娘家梨花帶雨更惹人心疼。
林占愚挺了挺身板,快走了幾步,直接與魏青筠并排前行,面上泰然自若,心裏卻難以平靜。
他默默地想,師哥,早晚有一天我會好好地護着你,再也不讓你難過。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這些我都要給你擋着。
小時候他覺得師哥踏實而可靠,宛如一座山,如今他卻明白了,師哥也只是肉體凡胎的尋常人而已。
普通人哪有生來就堅韌不拔的,不過是被逼到退無可退,不過是有了堅持的事與想護着的人。
雖然林占愚現在近乎處處不如魏青筠,可他依然萌生了這樣的念頭。
他不想讓魏青筠的生活再這麽辛苦下去,他想讓他師哥過得舒坦。
但他還存了些許私心,他希望讓對方心安的人是他自己,而不是旁的什麽人。
“想什麽呢?”魏青筠停下腳步:“連句話也不說。”
“我在想學頤,”林占愚當然不可能把所思所想和盤托出,于是抓來了他大侄子當作擋箭牌:“也不知道他怎麽樣了。”
“不必擔心,那孩子從小就聽話,從不鬧騰。”魏青筠望着他:“跟你不一樣。”
“是,你總是為我生氣。”林占愚笑了,擡頭望着魏青筠:“師哥,我以後再也不惹你了。”他說得誠摯無比:“我發誓。”
青年目光灼灼,這話說出來不像家常閑話,反而像是情人間的海誓山盟。
魏青筠瞪了他一眼:“你若真不想我發火,就別再說方才那樣的話,什麽發誓不發誓的。”說罷,他快步向前走去。
“好!我不說了。”林占愚趕忙跟上,心想:以後我是要真心實意護着你的,幾句不疼不癢的話算什麽。
進了南京城,林占愚才知道什麽叫蕭索。
尚在城裏的小老百姓們依舊過着各自的生計,可城中卻看起來較以往沉悶了不少。四處都有日本兵在巡邏,街巷的牆上還有侵略者留下的标語。
依着記憶,林占愚和魏青筠找去了曾經他們住過的巷子。
那小巷不在城中心,而是在近郊,那片民居曾經是空襲的重災區。
果然,去了之後林占愚發現,曾經熱鬧的街道已經成了一片廢墟。
夕陽斜照,有冬日的寒風掃過,吹起了幾層即便是連綿的落雨也沒能沖淨的沙塵。
“走吧。”林占愚本想摟一下他師哥,但是因着怕惹對方不高興,終究是沒敢,只得試探地勸道:“天色漸晚,咱們得找家旅店住下。”
見此情狀,他并非不難過。他心如刀割,這些話是他咬着牙硬生生說出來的。
為了魏師哥,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在強顏歡笑之時還有心力寬慰別人。
“走。”又站了片刻,魏青筠轉過身,面無表情:“的确不早了。”
往後的幾天他倆日日在南京城裏轉悠,發覺好幾處地方都被炸得不像樣了。只有一處他們沒去,那便是當初喬笑言和陸江一衆避難的慈幼院。
在這件事上他倆分外有默契,誰也沒提。
林占愚知道如今去了只會白白落淚,他想:等有朝一日得了勝,若我還有命在,定要過去好好祭拜,若我沒活到那時候,便去泉下與你們相會。
又過了一陣子,他倆開始試着重新在南京城出活。
與以往不一樣的是,從前他們一出來,老百姓們都被他們逗得捧腹,可如今瞧見他倆,以前見過的聽說過的都再也笑不出來,只是靜靜地看着,抑或轉過身去抹眼淚。
有一天下午他倆準備往回走的時候,有個年輕人忽地喊住了魏青筠。那人問:“我瞧着你眼熟,你可聽說過當年南京城裏的榮華班?”
聞言,魏青筠怔了一下。他仔細打量着對方,恍然大悟:“小徐?”
“魏小哥!”姓徐的這位年輕人大跨步走上前,死死抱住魏青筠:“真沒想到還能遇上你們!”
“這位是?”林占愚好奇。
“當年我年齡小,在戲班子裏演過娃娃生。”年輕人激動得近乎要落下淚來:“林小哥,你不認得我,我卻知道你。”
“幸會。”林占愚趕忙跟他握了握手:“榮華班當年的班底如今還留有幾人?”
提到這些,年輕人再也忍不住,眼淚如線一般往下掉:“就剩了我和一個胡琴師傅。魏小哥,你應當認得,當初你還跟他老人家學過拉弦子。”
“是。”魏青筠點頭道:“我記得。”
“這兩年我們重新組了班子,偶爾演幾場,果腹即可。”年輕人接着說:“你們這是去哪了?”
“合肥,安慶,輾轉了好幾處,如今在廬江縣落腳。”林占愚嘆了口氣:“徐小哥,晚上不如一道去吃頓飯?”
這頓飯仨人吃得都不痛快。完事兒之後林占愚和魏青筠跟随徐小哥去看了一眼那京胡師傅,雖說林占愚對榮華班裏的印象不多,可這人他還是記得的。
數年前他笑眯眯地坐在一旁拉胡琴,頭發只是花白,可如今再看,竟難尋幾根青絲。
老人家送了魏青筠一把帶在身邊多年的琴,讓他留作紀念。魏青筠原本覺得這禮物太過貴重不願收,架不住對方一定要送,只得收下。
然而他們沒想到的是,過完了除夕又過了幾個月,春暖花開之際,這把弦子竟派上了用場。
林占愚的嗓子好,魏青筠最知道不過。随着這人的身子一天天好起來,魏青筠便也開始逐漸跟他出腿子活。
看官們都喜歡林占愚的唱腔,一塊活說完,大夥兒往往一塊兒起哄:“再來一個。”
每當這時魏青筠就會坐下給他拉弦,過門一響起來,林占愚是想唱也得唱,不想唱也得唱。
以致于唱完之後他總是佯裝嗔怒地沖站在前面的幾位看官打趣:“你們跟我師哥是一夥兒的,非要把我‘逼上梁山’。”
眼看着林占愚的狀态漸漸不再那麽緊張較勁,魏青筠開始盤算着回程。
畢竟喬鯉和魏學頤都在那邊,再加上南京是淪陷區,他們實在不好久留。
然而就在臨走的前幾天,他們遇上了些不願見到的人。
彼時他倆正在出活,人群裏叫好的聲音卻忽然停了。
林占愚與魏青筠對視一眼,也不再說話,冷着臉向外望去,只見來的果然是一隊巡邏的日本兵。
跟在領頭身邊的是個笑得分外讨好的人,那人跟幾個士兵低聲嘀咕了幾句,而後走到魏青筠跟前:“來一段。”
他指了指那些日本兵:“他們想看。”
林占愚瞬間明白了,這就是所謂的漢奸走狗。
魏青筠沒說好也沒說不好,但他的臉色瞬間變得很難看。
林占愚記得魏青筠告訴過他自己不會給日本人出活,值此千鈞一發之際,青年腦海中突然蹦出來一個主意。
這是個好時機。他想。
于是林占愚湊近了,附在魏師哥耳邊只說了四個字:“擊鼓罵曹。”
魏青筠會意,立刻拿過胡琴坐下。林占愚清了清嗓子,開口便是:
昔日裏韓信受胯下,
英雄落魄走天涯。
到頭來登臺把帥挂,
扶保漢室錦邦家。
今日裏進帳把賊罵,
拼着一死染黃沙。
縱然将我的頭割下,
落一個罵賊的名兒揚天涯。
本是明日裏進帳把賊罵,他卻特意唱為今日。周圍有人聽出來了,響起一陣竊竊私語聲。
林占愚冷冷瞥了一眼那一隊日本兵,也不知道他們聽懂沒有,直接鞠了個躬,沖人群擺了擺手:“今兒就到此為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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腿子活,相聲裏有學唱的作品
過門,京劇名詞,相當于演唱的間奏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來自曹雪芹
本來以為今天沒時間寫了,但是,但是,但是,我竟然在九點之前肝完了明天ddl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