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擋槍子

那隊日本兵确實沒聽懂,他們并非“中國通”,聽尋常人用漢語聊天都費勁,遑論這晦澀文雅的戲詞。

眼看這兩個出活的人老老實實地唱了一段,此刻正準備收攤,再加上周遭人多,他們便也不好再為難,轉身收隊走了。

然而那個漢奸臉上卻青一陣白一陣,林占愚看見他跑到領隊跟前,好像嘀咕了許久,領頭的日本兵還回頭看了他倆幾眼。

魏青筠也注意到了這些。他把胡琴收好,走到林占愚身邊:“事不宜遲,今天晚上就動身。”

倆人走得匆忙,沒買到船票,只得走旱路。順順當當地出了南京城,林占愚懸了許久的心終于松了些許。

“咱們先往西走着,”魏青筠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走在前面:“等天亮了再找碼頭。”

“行,”林占愚快走了幾步:“那個……”

他本想說,他們這回出來盤纏帶得足,等後半夜或許可以找家旅店歇腳。然而沒等他說完,周遭不遠處砰的一聲,猛然出現了一記槍響。

漆黑一片的夜色像被劃開了一道口子,而後裂口越撕越大,無數子彈在空中飛馳,火藥把寂靜的夜幕變得噪亂而明亮。

魏青筠從後面摟住林占愚的肩膀,讓他彎下腰:“快走,去那邊樹叢裏躲一下。”

“好。”林占愚趕忙應下。

然而他們沒想到的是,戰火竟然離他們如此之近。

他倆沒有任何作戰的經驗,自然不知道如何判斷方位。在他們就快到林子的時候,一群人出現在了他們身後。

“小心!”林占愚回頭看了一眼。

他經常見到喬鯉穿軍裝的樣子,在南京待了幾個月,日本兵也瞧見過不少。從衣着上判斷,這些人是敵非友。

他生怕魏青筠出事,于是退了半步,死死護在對方後面。

還沒等魏青筠反應過來,槍聲又一次響了起來。這回離得他們特別近,震耳欲聾。

魏青筠被一個重重的力道推得踉跄了一步,轉身卻發現,他的小師弟倒在了地上。

“占愚!”他傻眼了,撲在林占愚身邊,一擡手卻發現,手上又濕又黏,竟是沾滿了血。

往後的事林占愚記不清了,他那時已然昏昏沉沉,将近不省人事。

他只記得魏青筠焦急的面容,以及他自己心裏并沒有半分害怕的篤定。

命要緊嗎?當然。

可那時候情勢瞬息萬變,他來不及衡量選擇,只能憑着自己本心行事。

他想,師哥啊,你護了我這麽多年,終于輪到我保護你一次了。

這是他最後的念想。

再次醒來的時候林占愚發現自己正躺在床上。他的右肩纏着繃帶,這會兒麻藥的勁頭還沒全下去,尚且覺不出多少疼。

“你醒了?”熟悉的聲音想起,林占愚緩緩側過腦袋,只見魏青筠正坐在他身邊,看起來甚是憔悴。

“師哥?”林占愚愣了一下:“我……”

“這兒是戰地醫院。”魏青筠輕聲說:“你受傷了,是你小喬師哥的同志們幫我把你送到了這裏。不用擔心,昨天大夫們連夜給你做了手術,子彈已經取出來了。”

林占愚終于想起來,當時他為了護住魏青筠,撲過去替這人擋了一槍。

窗外傳來幾聲鳥鳴,他扭頭望了一眼,發覺這會兒應當是清晨。

也就是說,魏師哥大概一宿沒睡。

“你說你啊。”魏青筠嘆了口氣,本想說你若老老實實站在原地,什麽事都不會有,可他說不出口。

這人為什麽救他,他再清楚不過。

“你不用說了。”林占愚知道他怎麽想的:“你搭救過我兩回,喬家的牆頭,安慶的冬夜,我都記得。我還你一次,怎麽了?”

他說得無比理所應當,就好像哪怕是把自己置于很可能有性命之憂的險境,他也在所不惜。

魏青筠有些不解,先前他以為林占愚對他的心意只是年輕氣盛迷了頭腦一時胡鬧,可他沒想到,這人能為了他幹出這樣的事。

雖然他曾經說過要把林占愚當親兄弟看待,多年相處下來也确實如此,可他們畢竟沒有任何血緣關系。

如今為了共同的生計在一塊兒出活,将來若是有朝一日話不投機,說句不好聽的,一拍兩散也不是沒有可能。

親兄弟也會為了錢財權力鬥得你死我活,魏青筠想,這孩子去救他的時候,為何竟能半分遲疑都沒有呢?

這可是命,是無數人寧願卑躬屈膝喪盡天良,也想保住的命啊。

“什麽還不還的,我當初幫你難道是圖你報答嗎?”看着林占愚虛弱的模樣,他難免心疼:

“你年齡也不小了,得知道惜命。這回運氣好,只是肩膀中了子彈,下回若是打在心髒上,看你怎麽辦。”

“我知道,我還不想死。我就是覺得,我更不想你死。”林占愚嘟囔着說:“再怎麽說我也是在淪陷區罵過日本兵的人。若是真一命嗚呼了,到也不虧。”

“別總把‘死’挂嘴邊上,多不吉利。”魏青筠無奈:“你餓了吧?我出去給你買些吃的。”

魏師哥買回來一份清淡的熱粥。他坐在床邊的凳子上,用勺子一口一口地喂給病人吃。

這粥很香,林占愚吃着,忽而想起了當初在南京,有一次他感染風寒,魏青筠照顧了他一天。彼時魏師哥也給他煮了粥。

他的思緒一下子飄遠了,直到魏青筠不耐煩地說:“你還吃不吃了?”

林占愚趕忙應道:“吃。”

他很早就知道自己對魏青筠的感情很複雜,有心疼,有依賴,有涕零的感激,亦有仰望與傾慕。其中單拎出一條來都能成為他想跟魏青筠一輩子在一塊兒的理由,更何況這些盡數交織着,剪不斷,理還亂。

但是魏青筠對他的感情卻很簡單。林占愚現在摸清楚了,這人對他向來表裏如一,說的都是真心話。

于魏青筠而言,他很重要,是宛如親兄弟一樣的人。他們永遠是彼此的依靠。

可也只能到此為止了。魏師哥的心意純粹而深沉,能一輩子護着自己、包容自己,卻唯獨不會把他當做愛人看待。

哪怕林占愚很确定,如今他是除了血脈相連的魏學頤之外,于魏青筠而言最要緊的人。

咽下最後一口粥之後,他盯着對方的臉,輕聲道:“師哥,我想問問你,你當初為啥喜歡學頤他娘啊?”

魏青筠拿着勺子的手頓了一下,他擡眼對上林占愚的視線:“合着我之前跟你說了這麽多,都白說了是吧?”

“還不讓人問了?”林占愚尴尬地笑了兩聲:“算啦,我想睡一會兒,你也歇歇吧。”

“行。”魏青筠嘆了口氣,把粥碗放到病床邊的櫃子上,起身走出病房。

他再進屋已經是三個多小時之後,那會兒林占愚剛換完藥,左胳膊擋在眼前,掩住了皺起的眉與緊閉的眼。

魏青筠走上前,重新在床邊的凳子上坐下。

過了一會兒,林占愚終于移開了胳膊,他疼得出了一身冷汗,臉也慘白。

見魏師哥面無表情地坐在那裏,他知道這人心軟了,于是虛虛地笑了起來,大着膽子說:“我知道你不愛聽,但我還是想問。”

沒等魏青筠回話,他接着道:“我印象裏陸江嫂子确實模樣清秀,可也不是一眼驚豔的長相。你仔細看看我,她有我好看嗎?”

“胡鬧。”魏青筠瞪了他一眼。

不過平心而論,林占愚的确生得一副好相貌。此時将近正午,陽光透過窗子灑進來,照在青年的臉上,讓他因着受傷而蒼白的面色紅潤了些許。

他那張臉周正得很,兩眼細長,鼻梁高挺,骨相硬朗,輪廓分明,一雙眉不粗不細,映得他既英氣又秀氣。江南水鄉的儒雅和靈氣盡顯其中。

若不是因着性子內斂安靜不喜與外人交際,想來應當也是備受姑娘們喜歡的。

“嫂子會唱曲。”林占愚眯起眼:“我也會。師哥,我這嗓子不比她差吧?你要是實在喜歡聽旦角兒,我也能唱,不就是練小嗓兒嘛。”

說着他就要開口唱兩句,還別說,他唱《四郎探母》裏的鐵鏡公主真是有模有樣。

“你有完沒完了?”魏青筠猛地站起來。

“哎,嫂子啊。”林占愚本想試探他師哥,沒成想說着說着,他自己倒先難過起來:“我嫂子那麽好的一個人,咋說沒就沒了呢。”

他搖了搖頭:“罷了,我不能跟她比。她若還在,就算打死我,我也不會把我這些心思告訴你。”

魏青筠被這幾句話擾得心煩意亂。他在窗前站了一會兒,待心緒稍稍得了舒緩,便重新轉向林占愚,居高臨下地望去:“師哥今天告訴你,你永遠是師哥的家人。你跟學頤,于我都是一樣的。”

林占愚卻不信,他明白得很:“你現在是這麽說,若是将來娶個新嫂子進門,還能這樣嗎?”他裝作可憐巴巴的樣子:“到時候我再問你,你是跟她親近還是跟我親近,你會怎麽想?”

林占愚發現他師哥并非毫無弱點,雖然這人已經将近而立之年,圓融而理智,可他們相識已近十載,這份情誼在魏青筠心中有着很大的分量。

一個人在乎什麽,什麽就會成為他的把柄與破綻。

果然,如他所料,因着他佯裝的委屈,魏青筠的語氣緩和了許多:“将來你也會有自己的妻兒。”

“不會的。”林占愚反駁道:“絕不會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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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這個文是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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