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入帳

竈火在卧帳裏輕輕爆裂,紅光照在沈鳶的紅紗蓋頭上,讓整個氈帳沉浸于暖暖的紅暈下。

只沈鳶坐在床榻上,從身上到心裏都覺得寒冷。這個時候氈帳內只有她和她的陪嫁侍女,她們等了許久,也不見有人來。

漠北苦寒之地,住慣溫煦江南的沈鳶初來乍到,縱有竈火炙烤也感受不到溫暖。

忽聽外面隐隐響起聲音,紛亂的蹄聲交雜人的呼喊聲,一陣陣傳入沈鳶耳中。她豎起耳朵,細聽之下,全身忽地繃住。

“玉姿,去門口看看發生什麽事了!”沈鳶忙喚自己的侍女。

“是。”一旁等候的玉姿連忙起身,小跑到門口,撩開帳簾的一角。

外面那陣急促的聲響立刻就順着草原的疾風吹了進來,這下沈鳶更聽得清楚,是鞭子揮舞,刀刃落下,綻開皮肉激起慘叫的聲音。

“啊!”玉姿哪裏見過這種場面,驚叫出聲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發生什麽事了?”

沈鳶掀開蓋頭,剛往門口看,帳簾就被玉姿脫了手重新落下遮住了外面的景象。

“是…是外面在殺人!”玉姿聲音顫抖:“他們抓了好多人,一批一批的,把人往這邊趕,一路上殺了好多人,流了好多血!”

手一抖,沈鳶的帕子掉落在地。

玉姿是皇後在出行那天送給沈鳶的侍女,也才認識沈鳶兩個月。但此刻一見到主子面色慘白,顧不得自己的驚魂未定,直沖回來抱住了她。

“殿下莫怕!殿下莫怕!”

這個從南方來的纖細柔弱的小公主看起來就和紙片兒一樣單薄,怎麽能在新婚之夜承受這樣的畫面?

懷抱中沈鳶聲音也在顫抖:“你看清了嗎?他們…他們在殺我們的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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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是議和,明明是和親,是朔北和大周的雙喜之日,岱欽汗王就這麽殘暴,直接屠戮了大周朝的使團?!

沈鳶簡直不敢相信,她下意識地捏住自己的袖口,一支細長的銀簪掉進手心。

這支簪子是她特地帶的,她手無縛雞之力,帶着這個不為了格鬥刺殺,只為了在萬一之時能夠以此稍稍自保。

銀簪子頂端尖細,頂在她的指腹上。若那些朔北人殺光了外面的車隊,轉頭來折辱她,她就準備将簪尖對準自己的脖頸動脈,狠狠地紮下去。

寧玉碎,不瓦全。

“不是的,不是的!”玉姿的懷抱退出來,才從驚懼慌張中鎮定下來。她回想剛剛外面的畫面,意識到朔北人殺的是和他們穿着一樣蠻族服飾的人。

“他們沒有殺獨孤大人,他們殺的是和他們一樣的人。”玉姿連忙安撫沈鳶。

還好!沈鳶猛然提起的一口氣散了下去,身子一晃,手裏的銀簪子掉落在地。

兩個人相對而坐,一場虛驚後,才發現各自身上都出了一層汗,半柱香前才感到寒涼的帳內立刻就變得燥熱起來。

玉姿抹了抹滲出汗的臉頰,垂下眼睛,突然想起什麽,又擡起頭望着沉默不語的公主。

“殿下,奴婢剛剛,好像看到了汗王。”

沈鳶擡眸。

朔北國的岱欽汗王是大草原上的少年王,十四歲坐上王位,率領軍隊踏平了周邊大小草場,鄰邊小部盡歸囊中,在北方築起防線,成為中原的緩沖帶。

正因這少年王的威武功績,大周朝為了邊境安定,才要政治和親。

也是這威武功績,中原的人們皆言,岱欽汗王是長相兇神惡煞殺人不眨眼的惡獸,任何人見了都要三魂丢掉七魄。

這樣的人,就算遠遠地看着,都很可怕吧?

只聽玉姿說起她瞧見的岱欽:“我看到他坐在馬背上,走在最前面,拿在手裏的刀面上好多血,連着他身上都有了血…”

聽起來确實像是人們口中說的那個兇獸。沈鳶的心有些沉,又握住玉姿的手腕。

“他,他長什麽樣,樣子可怕嗎?”

玉姿一怔,時間太短離得太遠外面太暗,她沒看清。她想了想,只能模模糊糊地回答:“我就看見他身上穿着好大一件皮毛袍子,黑乎乎的,他人也好大…”

“好像,好像一頭騎在馬上的黑熊。”

沈鳶:“…”那他的樣子應該是很可怕。

兩個姑娘都沒說話,沉默了好一會兒,又擡起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噗嗤一聲,兩人同時笑了出來。

離開中原穿過草原,悲悲戚戚地走了兩個多月,又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剛剛經歷一場虛驚,險些就以為自己要死了。才安定,她們最先關心的居然是…汗王的長相?

“哈哈哈哈哈哈”

兩人這時真被自己給逗笑了!

這大概是她們兩個月以來第一次開懷大笑。

她們都不是自願來的,她們來了也都再回不去,于是她們踏上行程便再無笑容。

只是壓抑得太久,不甘得太久,實在需要契機發洩出來。

大笑過後,沈鳶突然覺得心裏好受了些。

“殿下。”玉姿握了握她的手,深深望着她:“無論之後怎麽樣,都有奴婢陪着您的。”

沈鳶也望向她,彎唇颔首:“嗯。”

眼前這個身材高挑的奴婢剛陪她出塞的時候,也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雖然盡力服侍照顧沈鳶,卻始終沒有對她說過太長的話。

因為同是被迫的命運,主仆二人都沉郁得不願多開口。但也因為這相同的命運,讓她們此時只得相依為命。關系拉近後,那層隔在主仆之間的陌生便自然消失。

沈鳶心裏突然沒有那般孤寂落寞了。

“玉姿,我有些餓了。”她輕聲道。

玉姿麻利地站起來:“我去給殿下找點吃的來。”

走到帳門前,簾子一掀,玉姿的身子向後猛地倒去,再一次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玉姿!”沈鳶倏地起身,猛然看到掀開的帳簾後,映出一個黑色的人影。

思緒短暫中斷了一下,接着腦中便是玉姿的那句描述:

“黑乎乎的,好像一頭熊。”

……

黑乎乎的,真的像一頭熊。

沈鳶只覺得胸口一窒,不自覺地向後退了兩步。

門口那個人邁了步子,邁進了帳內,餘光瞥見坐了一屁股土的玉姿。

玉姿掀帳簾的時候他正巧進來,就被他寬寬大大的身子輕輕一撞撞飛了出去。她才反應過來,掙紮着要起來,之只擡頭一眼,對上了他淩厲的眸子。

涼意直沖腦門!玉姿腿一軟又差點跌坐回去。

這人,不就是她在帳外見到的岱欽汗王!

岱欽汗王離得她好近,從上而下冷冷的垂目俯視,盯着她的額頭看,好像能用眼神穿透頭蓋骨把裏面的腦子搗碎。

“汗,汗,汗,王。”玉姿結巴。

岱欽開口:“出去。”

漠北的蠻族有着自己的語言,與漢語并不相通,但此時玉姿卻清清楚楚聽到汗王說着漢語的“出去”。

她來不及驚奇,就爬起來伏着身子從簾子邊邊鑽了出去。

忐忐忑忑地跑到外面,扶着圍欄大口地喘氣,夜風在臉上毫不柔情地剮蹭着。她瞬間就清醒冷靜了不少。回憶起剛才的情景,她離得汗王那樣近,近得能看清他臉上的汗毛。

玉姿一怔。

令人聞風喪膽的朔北汗王…長得原來并不像熊?

……

在逃出去之前,玉姿迅速短暫地給了裏側的沈鳶一個眼神。那眼神有些複雜,沈鳶卻很好地接收到了。這個小奴婢,在提醒她一定要撐住。

沈鳶放松不久的神經又緊繃住。但她已經經歷過一輪生死考驗,已比進帳之前更沉穩一些。她是大周朝的公主,肩負國家的使命,接下來無論這個黑乎乎的人長相如何,要對她怎樣,她都不能反抗。

沈鳶重新提起氣,站起來輕輕福了福身,靜靜望着汗王走出來。

汗王繞過竈火,從黑暗裏徐徐走出。沈鳶這才看清,他身上裹着皮毛黑亮的大氅,從肩頭一直覆到小腿,整個人都撐得過分雄壯,這才讓他遠遠看上去像一頭黑熊。

他走過來,大氅領口之上的那張臉從陰影裏完全顯露,面對着沈鳶微微垂下。

他俯視她。

這張臉居然并不可怖!沈鳶與他對視,黑亮的眼眸中映出的分明是一張平整年輕的面龐。

因為被濃密的胡須鬓發覆蓋着,看不完全五官,但那雙眼睛卻尤其特別。雙眼皮深深的折痕掃在濃黑的眉下,淩厲得如叢林裏的野狼。他垂目俯視她,眼睑折痕微微轉淺,眼神裏憑空又多了幾分深沉。

沈鳶被這雙威懾又慵懶的暗眸攝住,眼見他從容踏步越逼越近,沈鳶胳膊一松,手向後扶住榻沿,身子已傾斜。

汗王站定,負手看着她。“過來。”他道。

語氣很平淡,但透着不容反抗的威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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