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不配

獨孤侯道:“大周開朝三百年,內憂外患接連不斷從來沒有享過真正的太平。這些北方的游牧者常年侵擾我邊境,在他們手中慘死的百姓不計其數,早就是我大周一塊揮之不去的心病了。”

“如今其中這一支朔北人終于肯與我們握手言和休戰聯姻,雖然傲慢無禮,但仍是好的開端。這個開端能否長久地延續下去成為常态,在朔北人的手上,在朔北汗王的手上,也在您的手上。”

獨孤侯弓身在沈鳶面前,火光下是他睜大了鄭重疾首的目光,灼灼定在沈鳶臉上。

“殿下,您一路上的哀愁臣都看在眼裏,您出身宗親世家,從小在中原的地界上錦衣玉食慣了,乍到朔北人的地界上肯定有不适應。”

“但您,一定要撐住了!您的手上,掌握着的是大周邊境上數十萬子民的安定,他們的命運連同我大周的命運,都交托給您了!”

橙紅的火光在獨孤侯眼中跳動起火焰,像一把火炬欲引燃相對而坐的沈鳶,将她全然吞噬。

眼前的小公主擡起眼睛認真地看他,鄭重地颔首。

“我明白,你放心。”

這六個字足以令獨孤侯安心。

他心底其實明白,出塞兩月來,他的公主殿下早該想好了将來的路。否則,他不會見到她路上翻閱漠北地圖,休息時學習朔北語的身影。

她原來,一早就開始準備迎接前路的挑戰。

獨孤侯心中觸動,伸手想拉住小公主從紅衣袖口中露出半截的手,君臣有別男女有別,終究只指尖輕觸她袖口邊沿。

“那臣便安心了。”

獨孤侯與這世上大部分的讀書人一樣,自讀書起,便有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抱負,立志有生之年輔佐明君共創功業共建太平治世。他懷着這樣的抱負一路科舉仕途過來,兢兢業業才終于進入京都做官。

只是權力和資源有限,能做的實事太少,反倒被虛頭巴腦的各種世故人情所累。這幾年他茍在禮部的小小桌案前做的最多的事,竟然是大小節日給陛下寫青詞!

人被磨平了,好不容易花甲之年等到一個三品禮部侍郎的位置,最大的功績竟也是将一個弱女子送予外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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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覺得無奈。如今被朔北人傲慢地趕走,只能依靠這個女子謀路,更是覺得諷刺。

獨孤侯揉揉眼角,扶着卧榻沿站起來。

“獨孤大人。”沈鳶的目光跟随獨孤侯的身影擡起。“我家裏,也靠大人了。”

父王說過,她若抗旨全家都要遭受牽連。那她如果安心留在這兒,能為大周邊境帶來和平,那她的功績應該能保父王一族長久的平安吧!

獨孤侯道:“殿下放心,臣回去複命後,陛下定會恩賞淮南王爺,您是朔北部的王妃,大周絕不會虧待您的娘家。”

沈鳶含淚點頭:“好。”

獨孤侯轉身,在帳門前最後看了他的公主一眼,掀簾走了出去。

厚厚的帳簾放下的一刻,沈鳶的淚水還是忍不住奪眶而出,她低頭捏住鼻尖輕聲啜泣,鼻尖被擰得泛紅。

“玉姿。”

侍女玉姿站在帳門外待命,眼見獨孤侯幹瘦的小身子走出來,聽見帳內主子呼喚她,反手擡起帳簾走進去。

玉姿道:“殿下。”

沈鳶道:“陪我出去走走吧。”

兩個被留在漠北的小姑娘站在草地上,看到大周朝的人馬掉頭離去。大周朝的龍圖騰繡在旗面上迎風飄揚,中原的巨龍要回到它的家鄉。

漫天星光閃耀穹頂,比她們平生在中原所見的任何一晚夜空都要閃亮。穹頂像一只巨大的黑暗碗口倒扣大地,地上來往的朔北人身着厚實的皮毛衣,身材高大威武,獨顯她兩人單薄瘦小。

玉姿不知道從哪裏拿到了一件狐絨鬥篷,披到沈鳶身上。

“夜晚寒氣重,咱們回去吧。”她道。

沈鳶捋了捋被風吹亂的鬓發,問:“汗王呢?”

他們還沒成事呢,就出了這麽一出,她實在拿不準他會怎麽對她。

她從氈帳裏走出來的時候,看到外面的朔北人守衛都拿眼睛朝她看。朔北不似中原宮廷那樣規矩森嚴,未開化的朔北人可以很自然地用好奇、警惕的目光打量他們的王妃。

在他們這些朔北人眼裏,這個王妃看上去太過纖弱蒼白,與他們本族女人的天然野性截然不同。他們拿眼睛看她,就像夜晚山坡上站滿的野狼在看一只兔子。

沈鳶打了個寒戰。

玉姿道:“聽人說,汗王今晚剛打了一個小部,正忙着處理俘虜和財物呢,可能暫時不會回來了。”

沈鳶想起今晚岱欽汗王身上的血,又是一個輕微的寒戰。

“但願他能處理的時間長一些。”她在心裏想。畢竟她站在他面前顯得太小,又太弱,她很害怕,他會很粗魯地對她,而她又不能反抗。

能晚點面對這件事,就晚點面對吧。

沈鳶轉身回了卧帳。

玉姿又不知道從哪裏找過來一些羊乳。她一個大周朝的奴婢,竟然也有模有樣地學着朔北人的樣子,在火上架起水壺,用小刀切了薄薄一片乳酪下來放在碗裏,倒了熱水拿木勺慢慢攪拌,待它完全融化了再端來給沈鳶喝。

沈鳶嘗了一口,酸中帶膻,味道實在不算好,但她實在想着這是朔北人常用的吃食,為了融入自己必須要适應,于是強忍着又喝了幾口。

少量多次的嘗試之後她終于能适應那種酸澀味,竟還覺得喝下去咽道胃裏暖洋洋的,十分神奇。

她把半碗羊乳遞給玉姿:“你也喝點吧。”

“不不不。”玉姿受寵若驚,連連搖手:“這怎麽受的起?”

沈鳶道:“咱們這會說是主仆,其實是相依為命互幫互助呢,有什麽受不得的呢?我還怕你着了涼有什麽不好,到時候連個能互相幫扶的人都沒有了。”

玉姿接過遞過來的碗,望着淡黃的羊乳,有些發怔。

從十歲起她就在宮廷裏做宮女,洗衣拖地伺候人一樣不拉。

起初她覺得這樣已經夠累了,每每見到從她身邊走過的大宮女都羨慕不已。

“什麽時候能像她們一樣不用做粗活,天天跟在主子身後吃香喝辣的就好了啊!”她感嘆。

後來她長到十四歲,就真的被選上去了主子身邊伺候。确實不用做粗活了,但是要時刻提着一口氣,言行舉止不得有一絲一毫差錯,一個看主子的眼神一個行禮的動作,都可能會招來殺身之禍。

她漸漸意識到,做主子身邊伺候的奴婢,其實更要累。

這會她的新主子告訴她不要緊,她們相依為命,可以分享吃食。

這是怎麽一回事呢?原來換了荒涼的環境,從前約束人的那些森嚴規矩便會瓦解嗎?

玉姿看着碗發愣。

“玉姿。”沈鳶喚醒她,好奇地問:“你不會說朔北語,是怎麽拿來這些東西的,還知道那麽多部裏的信息的?”

玉姿回過神:“因為咱們營地裏有個中原人啊,是他告訴我,給我拿來東西的!”

沈鳶兩眼放光:“真的?”

“嗯嗯!”玉姿高興地說:“我也是剛才碰到的,聽見他領着獨孤大人到您帳外讓守衛們放獨孤大人進來,說的是很标準的漢語。”

“後來我和他說,咱們大周朝的公主,你們的王妃又冷又餓,他就給咱們拿來這些東西啦。”

……

岱欽汗王頂着寒風大步走進大帳,脫下大氅放在火上烤,敵人的血跡本已風幹,在火焰的炙烤下又汨汨地灑落,橙色的火苗就張開口将它們全部吞下。

半個月前大餘的一支隊伍突然襲擊了朔北人的地界,掠殺了男丁和孩子,搶走了婦女,他們的儲糧羊群被全部搶光。朔北人摸索了半個月,才于近日找到了這夥人的老巢。

雖然只是大餘的其中一小支,但朔北人還是全力出擊。傍晚岱欽率領軍隊得勝歸來,救出他們被奪走的女人和財富,敵人的血染紅了一片草原。

沒想到剛到營帳前,就聽見周朝使團抵達的消息,這些人來的比他預想得快。

“是誰這麽大膽敢在吐在咱們朔北最英勇的戰将身上?”

圍做火堆邊吃肉喝酒的朔北貴族們看到沈鳶吐在岱欽大氅上的痕跡故意笑道。

“岱欽”在朔北語的意思是戰将,身邊人打趣他的時候就會用這個稱呼。

岱欽淡淡瞥了一眼,回答:“就是一個中原來的小丫頭。”

“你說那個和親過來的周朝女子?哈哈哈哈,周朝人從前被老子們打得趴在地上起不來,到現在他們的女人也是一見到咱們就給吓吐了哈!”

岱欽撇撇嘴,沒說話。

那個貴族又道:“說起來,周朝人這副鬼樣子,居然還敢打着聯姻的名號讓我們朔北人俯首稱臣,認他們的周朝皇帝作王!笑話!他們配嗎!”

不配!

當那個幹癟的周朝小老頭從袖子裏掏出大周天子的聖旨,要求朔北臣服周朝成為周朝的附屬國的時候,他們氣急了,都看向打仗歸來的汗王。

他們的汗王如他們所願,一把搶過聖旨摔在地上,踩在腳下塵土飛揚,狠狠羞辱着獨孤侯。

“告訴你的皇帝,我朔北人,從不稱外族人為王。”

岱欽冷冷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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