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瘀痕
沈鳶腦袋空空卧在榻上,直到玉姿從帳外掀開帳簾哈着氣凍得瑟瑟地走進來,久違的日光照進黑暗打在她雪光盈盈的背,優美的曲線上劃出銀雪色弧光。
“殿下!”
公主的臂上布着幾處微紅的瘀痕。玉姿哪見過這種場面,還以為公主得了什麽惡疾,不由得驚呼出聲。
她踏腳上來,顧不得什麽奴仆規矩,就要抓住沈鳶把她翻轉過來。
“您,您這是怎麽了,您這是怎麽了!”
榻上原本安安靜靜卧着的公主倏地起身,迅速捂住玉姿的嘴。
“別亂叫,別讓外面的人聽見!”
玉姿的下半張臉被捂得嚴嚴實實,兩只滴溜溜的大眼睛直盯着公主看。
兩兩對視,湊得好近。
“噗!”對面的公主朱唇一抿,笑出了聲。
公主這是魔怔了?受了傷怎麽還能笑得出來?玉姿更加不明白了。
沈鳶笑着松開手:“我沒事,不過是他無意間下手重了些,很快就會消掉的。”
他?
玉姿突然反應過來,這是在汗王的卧帳啊!
啊啊啊啊!
腦袋一懵,火急火燎撩裙上榻的玉姿又一把栽翻在地。沈鳶抓住榻沿伸頭去看,看到玉姿冒個頭出來,臉上又紅又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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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姿道:“昨晚您…”
沈鳶收了笑容垂下眼睑,平淡溫柔的臉蛋上殘留的粉紅暈在淩亂的鬓發下,以往的蒼白虛弱終于有了一抹亮色。
她抿抿嘴唇,玉姿就心領神會。
“殿下現在還好嗎?”玉姿問,還是有些擔憂。公主神色雖無異,但身上的淤痕卻是實實在在的,據她自己所言是汗王無意造成,又真的是無意嗎?
“還好,就是有些想洗漱。”沈鳶別開目光。
“奴婢給您打水來。”說完,玉姿就轉身跑了出去。
日光再次穿過帳簾縫隙照射進來的時候,玉姿回過頭瞧了沐在日光裏的沈鳶一眼。
她曾以為沈鳶會哭會受不了,現實裏的沈鳶臉上卻沒有流淚的痕跡,甚至還能笑出來,這與她想得不一樣。
玉姿轉回頭,帳簾在身後閉合。
重浸黑暗的沈鳶伸出手,指尖觸在手臂內側的小小一塊淤痕上,按了按,好像确實有點疼。
是昨夜岱欽留下的,但她知道他是無意為之。
他手勁太大,像斧頭劈在豆腐塊上。只不過昨夜她被初經人/事的疼痛鉗制,根本無暇顧及這點不适,稀裏糊塗真到了白天才反應過來。
那段旅程太過漫長,她第一次看到教導嬷嬷拿來的圖冊的時候就已經有了陰影,如今更是讓這陰影愈發深重揮之不去。
原來圖冊裏畫的那種情意缱倦根本就是假的!
沈鳶躺倒榻上,望着帳頂出神。
腦袋空空,分辨不出來自己當下到底是什麽情緒,是什麽心境。
她以為她熬不過來,但其實她還算平穩地挨過了這一關。
父王、母妃、獨孤大人,你們讓我堅持住忍耐住,以前我覺得好難。但如今我經過這幾日,突然覺得,其實沒有那麽難,可以做得到。
沈鳶合上眼睛,翻個身把頭蒙進氈被。
漠北水源稀缺,為了供應生活需要,朔北的大營就安紮在河流旁邊。四月初的河道解了冰封,終于能有現成的水源拿來使用。
但河道畢竟只有一條,普通平民日常根本沒資格多用水,頂多解決一下基本飲水需求,洗澡什麽的想都別想。幸好玉姿憑着王妃侍女的身份,硬着頭皮用現學不久的幾個詞語和汗王的手下交流,恨不得手腳都用上,這才拿到了足夠的淨水。
沈鳶泡在木桶裏,緊繃的神經終于在溫暖中漸漸放松,她餍足地喟嘆,閉上眼睛任由玉姿幫她擦拭。
……
沈鳶履行前日的承諾,拿了壓箱底的冬衣送給竟珠,也見到了其他兩個侍妾。
她們和她一樣的年紀,有一個甚至看上去比她還小些,從先前的小部落裏并過來,母語與朔北語不完全相通,話便說得不太利索。
“是娘娘善心,給咱們天大的恩賜。”竟珠對她們說,她們就都跪倒謝恩。
三個小姑娘皮膚被常年日曬風吹侵蝕得皲裂黝黑,凍傷的紅暈常年挂在臉上,常年營養不良骨骼發育有限,這樣的樣貌着實說不上多美。
唯一奪目的是她們的眼睛,在平淡無奇的面龐上閃亮,如山峭岩壁未經開采的黑晶石,天然、質樸、不經雕琢。
她們齊刷刷地跪地仰望沈鳶,把她當作了長生天派下來拯救她們的神女,膜拜之情呼之欲出。
“只是幾件冬衣而已。”沈鳶捧着譯書,一個詞一個詞地翻譯過來說給她們聽。
竟珠道:“娘娘帶來的不僅僅是這幾件冬衣。中原來的車隊把娘娘交到長生天選中的王的身邊,也帶來了滿車滿車的財物。汗王手下将軍卸貨的時候我們就在旁邊,那麽多綿、缯、金帛與食物,簡直比我們這裏一年的産量都多。将軍把它們分發給士兵和平民們改善生活,讓大家能有好日子過。大家嘴上不說,但心裏都感恩娘娘,覺得娘娘是長生天特地派到人間來的呢!”
沈鳶的和親的确為朔北運來了豐富資源,那些數量充足的糧食與綿帛,作為和親公主的嫁妝,最後都進了朔北囊中。
游牧民族靠天吃飯,秋冬之季斷糧斷水幾成定律,入侵中原邊境打家劫舍以充盈物資慢慢成了他們的慣例。
去年年底大周的邊境再次迎來這慣常一擊,許是因為這次朔北突破了以往邊界再将勢力順勢向內挺進,而大周內政也有頹敗混亂之勢,冬季剛過周朝皇帝就派了信使議和,借着和親運一波物資送給朔北,好安撫這難纏的北方兄弟。
是以那日沈鳶抵達營地,朔北的部将注意力全在她的“嫁妝”上,對她這個活生生的王妃反倒不怎麽在意。
沈鳶當時只覺得憋屈,現在聽到竟珠的話,反而頓生些許慰籍。至少自己還有背後這些實物作為支撐,可保她在朔北的地界上不至于太受輕視。
竟珠跪着上來近到沈鳶膝前,嘴唇輕輕碰了碰她指上的玉戒。
“娘娘的大恩大德奴婢們都記在心裏。”
玉戒散發的溫潤光澤為自己鍍上了一層微弱的蒼黃色滾邊,戴在沈鳶的拇指上過分厚重,壓得她的指尾彎折向下。
這只玉戒原本不屬于她,是昨夜岱欽把她放在懷裏溫存時,玩笑似的從指上摘下來戴到她的拇指上的。
她在黑乎乎的卧帳裏看不清是什麽東西,只覺得滑膩膩地壓着她的指,圈口太大總要滑到指尖。她攥起拳頭扭了扭身子,縮進岱欽緊實的懷抱裏才避免了玉戒再次滑出。
岱欽自始至終沉默寡言,許是以為她不懂朔北語,而他也不想說漢語。送她貼身玉戒,抱她靜靜睡去,黑夜裏相對無言只有規律的氣息,可能就是他表達餍足的唯一方式。
竟珠知道這只玉戒的來歷,她握住沈鳶的手背擡頭仰視她。“我們都會本本分分地呆在自己的帳子裏,沒有汗王的召見絕不會亂跑的。”
沈鳶:“…”怎麽還在擔心她嫉妒的問題?擡眼看到另外兩個姑娘也都懇切地點頭,她更無奈了。
沒辦法,這群奴女的生命都系于主人身上,擔驚受怕不知道新來的主子會不會吃醋從而遷怒她們,确實是人之常情。
沈鳶沒有再加解釋,颔首應下,起身走出了竟珠的住處。
草原上形不成規整系統的城市,人口聚集在這裏,搭起一個個獨立的藩籬和帳篷,擺好生活起居的設施與工具,露天排布如繁星般散落于廣闊平原,在晴空下一覽無餘。
“哎呀,出來一趟鞋子都沾了土了,不能穿了。”玉姿低頭看沈鳶的鞋。“等回去奴婢給您拿一雙新的。”
沈鳶低頭看去,絨邊藕色靴子上果然沾了許多泥土,這是她出嫁前母妃為她親手縫制的。
母妃一邊縫一邊落淚,行程匆忙只能熬夜趕制,熬得頭發都白了,視力都模糊了。她說必須要找上等的兔毛滾邊,密密實實地縫在鞋子裏,漠北寒涼不比淮南,她怕鳶鳶去了那兒被凍傷被凍壞。
沒想到才穿這麽一回,就被草泥所損。
“回去仔細擦擦就能再穿。”沈鳶道。
地上的一顆小小的石子忽然動了動,翻滾一圈“咯噔”碰在靴底邊上。
大地似乎在震動。
沈鳶仰首,湛藍天空白雲游走忽聚忽散。
有什麽…在震動。
“娘娘,娘娘!”竟珠躲到沈鳶身後,抓着她的鬥篷絨邊不松手。大地的微震似乎是對草原人發出的明确信號,竟珠驚呼道。
“是大餘人來了!是大餘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