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宴席
照樣是燭光閃耀,照樣是美酒佳肴,照樣是來往奴仆,如尋常所有宴席一般。一柱香前的立後谏言似乎從未發生過,被岱欽專斷地抹去沒留下任何痕跡。
沈鳶坐在岱欽右側,靜靜看着這些草原漢子們大口喝酒大口吃肉,談笑聲震天動地,金樽交錯刀刃磨骨當當作響。
與風流文雅相對的,是野性粗犷。
只沈鳶出生風流文雅之地,融不入眼前的野性粗犷。
舉目環視,坐上賓客竟只有她一個女人。也只有她這個中原女子,安安靜靜并不融于此間氛圍。
岱欽要帶她來,無需任何理由,她只能從命。只是,這裏似乎沒有需要她的地方。她聽着人們在前一刻當着她面讨論着如何給汗王立後,又在後一刻讨論軍隊和女人,沒有一絲一毫是需要她插話,她作主的。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一動不動地坐着維持王妃的端莊姿态,像個好看的擺件。
環視的目光忽然頓住。坐在最外側的一個人與沈鳶一樣,行為舉止慢條斯理講究文雅,與他人格格不入。
楊清元擡頭與沈鳶對目,然後微微俯首致意,他面色平和淡然,并不覺局促。他身旁衆人已喝得微醺,懷中舞女更是頻頻倒酒。他身處此間,分明是完全不同的中原文人的風姿,卻好像樂得其所泰然自若。
沈鳶忽然想起那次她問他的那個問題:
“你在這裏,又是如何融入的?他們不恨你,不防你嗎?”
她始終沒有得到答案。
帳內的酒氣漸漸充盈,馬奶酒的氣味濃重,一陣陣飄進沈鳶鼻中,沈鳶捂住隐隐作痛的小腹,感到月事的陣痛正在不合時宜地攀升。
她本不是會痛經的體質。但來漠北草原寒氣入體,已經連續閉經兩月了,這次天氣回暖才真正回了一次血,卻不成想一來就感受到了強烈陣痛。
“玉姿。”沈鳶轉頭輕喚。
玉姿即刻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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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拿個暖袋。”沈鳶湊在她耳邊輕聲說。
玉姿一點就通,BaN看着公主略略發白的臉,她踮起腳尖側身貼着帳壁往外走。
“你的脖子。”低沉的聲音傳來,讓沈鳶一怔。“你的脖子怎麽樣了?”
少言寡語的岱欽終于再次開口,半月以來他第一次詢問她的傷勢。
“好得差不多了。”沈鳶答。
岱欽點頭:“那就好。”他轉過臉望她,想說什麽…
然後又把臉轉了回去。
沈鳶:“…”
案桌傾倒酒水灑地,銀盤金樽稀裏咣啷滾了一地,一衆坐着的人中赫然站起紮那高壯的身影。
“臭表子!”紮那惡狠狠地怒喝,一只手猛地抓上玉姿的頭頂将她發髻全數攥在手裏狠狠向後一拽。
“啊!”玉姿痛得驚呼。
就在剛剛,王妃的侍女路過紮那時被醉醺醺的他一把摟進了懷裏,玉姿掙脫之下踩疼了他的腳,他氣急敗壞要置她于死地。
“住手!”
沈鳶站起來,高呼止住紮那的拳頭。
這下紮那看清了,他手裏的奴婢是沈鳶身邊的人。看着沈鳶的面容,再看看玉姿的面容,紮那的暴怒變成了無法消解的恨意。
一個個中原人,一個個中原人來和我作對!咱們朔北的土地上都要他馬的被中原人占領了!
紮那的心要炸了。
他手提着玉姿的頭發,挑釁地說:“怎麽?我連教訓個奴婢的權力都沒有了!?”
沈鳶道:“她是我的奴婢,你不能這麽随意處置!”
“哈!”紮那大笑:“你的奴婢?你不看看現在是在誰的領土上,就連你都是我們朔北人的,哪裏還有你的奴婢!”
沈鳶漲紅了臉。
“別忘了。”紮那盯着他,目露兇光:“大餘人的軍隊就是你引過來的,這筆賬,我們還沒和你算。這裏沒你說話的份!”
“紮那!”岱欽發話了,他不悅地呵斥:“這是什麽場合?你說的這是什麽話?把人放開!”
紮那只得不情不願地松了手。玉姿的身子忽地卧地,頭發被紮那狠狠一拽,頭皮處已滲出血來。
沈鳶繞過案桌跑到玉姿跟前,蹲下身将捂頭痛哭的她抱在懷裏。
“哥哥!這個人。”紮那不想就此放過,指着痛哭流涕的玉姿:“我要了!”
“什麽?”沈鳶擡起頭:“你憑什麽要她?”
紮那連看都不看她一眼,只沖岱欽道:“我向你求這個女人!”
“不行。”岱欽冷冷地拒絕。
紮那道:“上次那個女人是你的姬妾,我沒向你求她,可這次她只是個侍女,我為什麽不能要!”
岱欽頓了一頓,還是道:“不行。”
紮那提高嗓門:“一個奴婢而已,試問在咱們朔北國裏,誰家的奴婢不和牛羊一樣?你是我朔北的汗王,為什麽反倒一次又一次地維護這些個中原女人?”
他手伸進衣襟,掏出來一把金子,散在地上:“就當我高價買了她!”
金子落地好像繁星布空,沈鳶望着這滿地金燦燦的星星,感覺到的卻是前所未有的絕望羞辱。
“紮那,怎麽和你王兄說話?”可木兒親王起身調和。
轉頭又對岱欽說:“不過就是一個奴婢,給他也無妨。不要因為一點小事傷了你們兄弟二人的和氣。”
岱欽悶聲。
他和紮那一母同胞,紮那出生時母親大出血,臨終前拉着只有四歲的岱欽的手,囑咐他好好照顧弟弟。紮那對他,是弟如子,從小到大他的一切要求他都滿足,他的所有願望他都實現…
即使他最終變得貪得無厭兇殘野蠻。
只是一個奴婢。
岱欽擡眼掃視衆人,底下的親王大臣臉上,都透着某些淡漠。
确實,為了區區一個婢女,兄弟倆大吵可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更何況,這還只是異族王妃的婢女。
岱欽放緩了聲音:“你下手太重,不會憐惜女人。”
紮那覺出岱欽的讓步,他每次的讓步妥協都是這般樣子。紮那欣喜如狂。
能夠打壓中原人的氣焰,把他們狠狠踩在腳下,令他無比暢快。最重要的是,他終于能擁有一個面容姣好的中原女人!
就像收集玩具,他的玩具架上最後一個空位,也是最重要的一個空位,終于能夠補上…
“我不會打她。”紮那打保票。
岱欽嚴厲地瞪他。
紮那改口:“我收帳就是了,大不了給個名號,把她往上擡一擡!”
岱欽沉默一刻,望向抱着玉姿的沈鳶。他本想和她說答應紮那的請求,但他看到的,是沈鳶鐵青的臉色,憤怒、怨恨,都在她噙着淚的眼裏。
他頓住。
“不行!”帳內忽然響起清亮的女聲。衆人循聲望去,看到沈鳶站了起來。
抱着玉姿的那一刻,沈鳶很憤怒也很無力。她在這裏過得并不好,但她牢記和親的使命,做好王妃的本分,溫順柔和接受汗王的所有安排。可糟心的事,似乎一件接着一件…
沈鳶忽然明白過來。她嫁來朔北國一心想着融入,她奮力學習朔北語,說朔北話,接受朔北的穿着打扮…
但事情總有邊界,她身為女子又生長于完全不同的文化,本就無法完完全全地融入。她的出生與立場,就決定了他們永遠不會真的接納她…
也許,楊清元,也從未真正融入過,被接納過。
游牧民族崇尚強者鄙視弱者,一味退讓并不會讓他們尊重,反而要更猛烈地把你踩在腳下。
“王妃。”岱欽起身。
“這件事不行。”沈鳶說道。
“你憑什麽說不行?”紮那被氣笑了。
“就憑我是大周朝的公主,也是汗王的妃子。”
“我是大周的公主,我的奴仆是大周天子特地為我挑選的,她來是伺候我,不是來給你們誰随便買賣的。她雖然來到這裏,但說到底還是周朝的人!”
“我也是你的王嫂。你不和你的王嫂商量,反而惡語相向,你有沒有将你的王兄放在眼裏!”
岱欽第一次看到他的小王妃滿腔憤慨,義正言辭。
所有人都怔了一怔。
為了一個奴婢,至于嗎?估計是兩個人相處久了,有了感情,不想把奴婢交給紮那。
也是,紮那的德行,誰不知道啊?
賓客面面相觑,交流眼神。
紮那立在中央,氣得牙癢癢,恨不得立刻把沈鳶塞進嘴裏嚼爛!
沈鳶的淚眼朦胧看不清周邊景象,但她知道到現在還無人替她說話,就連岱欽也幾欲向紮那妥協。懷裏的玉姿渾身發抖地抱住頭,忍着疼痛不敢發聲。
畢竟只是送來和親的公主罷了!到底無權無勢無所依靠,平日裏的榮華富貴在一點風吹草動中都會扭曲得猙獰。
沈鳶無奈笑嘆。
“娘娘說得沒錯。”
沈鳶擡起眼眸,霧氣朦胧中看到遠處的楊清元站起身,用極其平淡的話語說。
作者有話說:
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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