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教導
岱欽孤零零地坐在大帳內, 他的王座是一把低矮的圈椅,他坐在上面雙手平放扶手兩邊,雙眼直視前方放空許久。
這些與他有血緣關系的各位王爺, 曾與他有着最親密的關系, 曾能在馬背上為他争得天下,如今卻是最先反對他的人。
岱欽忽然覺得些許無力。他從十四歲時繼承王位, 因着非凡的勇猛與過人的謀略征服各處, 有了今日的朔北國。本應是年輕鼎盛風光無兩之時,但人生不可能總是上坡,登頂之後再走便要下降。
現在,已不是完全靠馬背上的勇猛,就可以解決問題的階段了。
楊清元插袖站在大帳門口,看着走了神的岱欽, 悠悠地問:“汗王是否還要修書給大周天子?”
岱欽回過神來, 才發現還有楊清元一人未走, 他修長的身子站在門口,還是那般玉樹臨風, 面色澹澹, 好像什麽事情都與他無關。
岱欽扶着下颌:“若我真要修書, 你可否願意為我出使周朝王宮?”
楊清元道:“若有王命,不可不從。”
岱欽哼笑:“我怕你去了,就不回來了。”
楊清元淡淡笑道:“我回去, 只有死路一條,要是真的想死, 在這兒就可以自我了斷。”
……
朔北的汗王言出必行, 楊清元果真帶着一批書來拜見沈鳶。
沈鳶揉着太陽穴:“辛苦楊大人了。”
經過那次宴席上的解圍, 沈鳶對楊清元的好感度激升, 但她覺得自己過去對他态度冷淡了些,再面對他時難免覺得尴尬。
于是叫來玉姿,有這個小奴婢在,兩個人再對話就有了潤/滑。
楊清元在桌子上放下一沓沓書卷,恭敬地問:“殿下想學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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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鳶撐着下巴,想了想:“就先學朔北的文字吧。”
她的朔北語一開始是靠一本譯書學得,上面的朔北詞語都用漢語标注發音。後來她來到朔北與當地人對話,久而久之自然提升語感,就更不需要文字的輔助。正因此,她如今還是認不得幾個朔北字。
楊清元颔首,抽出一卷羊皮紙,在桌子上鋪展開。
密密麻麻的文字,每個都像是蛇形圖畫,有的是直行的蛇,有的是曲行的蛇,有的蛇一條便是一字,有的則是兩三條相互纏繞……
沈鳶頭皮有些發麻:這看上去,每個字都差不多又好像都有點不一樣!
玉姿正在給兩人倒水,探頭過來:“這些怎麽看起來像圖畫似的。”
“确實像是圖畫。”楊清元微笑:“最初的文字起源于人們對實物的模拟,發展到後面才會脫離形似變得抽象。草原上的文字形成時間不長,很多還保留着這種圖畫的形态。”
沈鳶了然,又好奇地指着其中兩個字問:“那這兩個為什麽這麽相似,看起來都像是河流似的?”
楊清元道:“它們确實都是河流的意思,只不過一個是上都的文字一個是乞立部的文字。”
沈鳶驚訝:“怎麽不同子部文字還不相同?”
楊清元道:“朔北國統一才不過十年,過去這裏大大小小許多部落,不同部落之間都有一套自己的文字系統,雖然相近但總歸有所區別。”
沈鳶問:“這麽多年都沒統一文字嗎?”
楊清元笑着搖頭:“不過十年而已,哪有這麽簡單。”
沈鳶想了一下,又問:“那咱們要學會所有的文字,豈不是得需要一年半載?”
楊清元攤手于羊皮紙之上:“僅這百字而已。”
“百字而已?!”
“朔北文字,出現也不過幾十年。”
文字的出現時間總是要遠遠晚于語言。朔北境內雖然有不同的文字系統,但就是把這些文字彙總在一起,也不過百字而已。這麽少的文字,幾乎只能用于簡單的記事與計數。
因此朔北與大周往來修書,總以漢字書寫。但朔北境內會漢字的…
沈鳶擡眼瞧了楊清元一眼。
楊清元耳聰目明,心領神會主動解釋:“臣有幸為汗王撰寫文書,也受命編定朔北統一文字。”
原來連朔北的文字還需要有人通過大量工作來統一,來完善…
沈鳶從前知道,漠北草原的文明遠落後于中原地區,從飲食起居、定居方式,都能看到這種落後。可如今,她才真正意識到,落後還滲透于文化體系的各個角落,遠比她想象的深刻。
面前的楊清元把羊皮紙一卷:“其實能懂朔北文的也只有少數貴族子弟,這些文字在未統一之前暫可不學。”
他拿過來另一卷羊皮紙:“不如殿下先了解了解朔北國的地圖和各大子部。”
玉姿叉腰:“殿下讓你教朔北文,讓你往東你就偏要往西!”
楊清元只是意味深長地笑笑,手下仍舊慢慢展開紙張。
沈鳶拉了拉玉姿袖子:“就依楊大人所言。”
展開的羊皮紙上畫着朔北國的地圖,境內的各個子部與境外接壤的其他國家,都被标注得清清楚楚,與大帳內的那塊沙盤如出一轍。
楊清元條理脈絡清晰,聲調急徐有序,為沈鳶講述朔北國的歷史與現狀。
地圖上被标注出來的每一塊區域,都曾留下往來鐵騎的侵襲,最終都被朔北的軍隊攻占,成為岱欽王座下統治的一部分。
沈鳶第一次真正意識到,岱欽這位草原上的少年王,當年究竟有多麽神武。
但豐功偉業,也必與流血犧牲相伴。那些死在鐵騎下的生靈,必然是多不勝數。
楊清元說到了朔北的冬季:“冬季到來時,天寒地凍,食物劇減,朔北人為了過冬,通常需要在每年夏季存儲足夠的幹糧,實在不濟還需要在初冬殺掉一批活牛活羊甚至活馬。但随着近年國內安定人口激增,物資始終不夠,有時也需要向外獲取。”
沈鳶擡眼:“比如…”
楊清元平靜如水:“比如南方周朝。”
周朝北境一直遭受漠北游牧者的騷擾,過去大周國力雄厚還能予以反擊,可現在…
若非如此,沈鳶也不會被送來和親。所謂和親,其實是周朝的示好,是用人和物資換取和平。
沈鳶想到什麽,忽而斂容低聲問:“是為了防止朔北再次侵犯北境,你才提出朔北向大周索要每年進歲是嗎?”
楊清元一怔,随後苦笑:“沒想到連您都知道了。”
前日他在岱欽大帳中說的那番話,無疑是在背主求榮,聽者都對他鄙夷至極,又怎會不在大草原上肆意唾棄他?
沈鳶目光晦暗:“你可有想過,大周年年進歲的金銀物資,都是從民間百姓那兒搜刮來的?”
楊清元道:“知道。”
沈鳶倏地擡頭凝望他:“那你為什麽?”
楊清元沒有回避她的目光,他收回游走地圖的手指,端直身子雙手撐在膝蓋兩邊,安之若素。
“殿下為什麽會覺得臣不應該提出那樣的方案呢?”
沈鳶凝噎:“我只是覺得,你不是這樣的人。”
那日他自稱周臣的話還萦繞再耳,那日他站出來為她解圍的身影還歷歷在目。如果他真的已完全背棄故土,又為何要在夜裏吹響家鄉的樂曲,又為何在月光下落下淚水?
沈鳶凝視他,看到他沉默,又輕啓薄唇。
“朔北有意與大餘決戰,軍饷必成問題,不向內索取,早晚向外掠奪。”
與其流血犧牲,還不如溫水煮青蛙地掠奪。只是,苦的總是底層百姓。
沈鳶緘默,不知該做何想法。
許久之後,再次響起沈鳶的聲音:“沒有別的辦法嗎?”
楊清元嘆道:“帝國要發展,總需要有人口與糧食,它們從物資生産的基石上生根發芽,終形成帝國最終的模樣。若要改變這模樣,需要改變生養它的基石。”
“只是。”楊清元的目光冷峻:“一切都需要時間。又或者,大周朝能中興,再度成為強者。”
沈鳶聽懂了這番話,卻更覺得,冰冷的現實總叫人絕望。
正失神,身前的桌面被兩根纖長手指敲了敲。
“時間還早,殿下還是把心思重新放到地圖上。”楊清元好像只是悵然了那麽一會兒,就再次展顏将那一縷憂傷埋藏。
沈鳶挑了羊皮紙一角,神情恹恹:“既然如此無力,又何必費心學這些。”
楊清元雲淡風輕:“不能改變,至少可以自保。說不定有一天,殿下會需要臣今日教授的內容。”
沈鳶看他,見他是朔北臣子,又還似周臣。
竟是叫人看不清。
……
岱欽的面前展開着一張空白羊皮紙。他還在思考。
“哥哥!”
一個小身影踩着靴子跑進來,守衛攔不住他,轉眼就讓他奔到王座之下。
岱欽眯起眼睛笑着摸他的頭:“我們的小喀其怎麽過來了?”
喀其眨着烏黑的眼睛:“蘇木爾又去摔跤了,哥哥去看嗎?”
果然又是為了蘇木爾,喀其來找他,無非是要他往觀戰的人群裏一站,給蘇木爾鼓鼓士氣。岱欽拿這個小弟弟沒辦法,只現在他實在沒心思做別的。
“我還有些事情要想,就不去了。”
喀其有點失望,看到案上的羊皮紙,又好奇地問:“哥哥是在想什麽事情?能讓喀其幫忙一起想嗎?”
岱欽無奈地笑。小喀其才不過十歲,懂的不多,自己同他說些什麽?
只是心中有個聲音驅使着他說:“我想讓朔北與大餘來一次決戰,但你的各位王叔與兄長都不願意出兵。”
“為什麽不願意出兵呢?”喀其疑惑地問。
“因為有死傷,有折損,更可能,會與大餘你死我活。”
喀其道:“可哥哥出兵那麽多次,從來沒有敗績,他們為什麽還是不願意。”
岱欽搖頭:“當初你哥哥一人可帶全部兵力,其他人均可做我的副将,而如今…”
喀其搶言:“如今他們都帶兵了是嗎!”
喀其畢竟十歲了,王族內部的事情,他多多少少都會有些理解的。
岱欽感嘆:“不止是帶兵,還養兵。”
喀其若有所思地搖着自己的小腦袋,似懂非懂。
太妃娘娘說的不錯,除了眼睛,他和岱欽長得都很像杜特兒汗王,岱欽看着他,像看到已故的父王,又像看到年幼的自己。他伸手,摸了摸喀其的頭。
被他撫摸的喀其驀地擡起臉,語氣肯定:“我不管別的哥哥怎麽樣,但如果你有需要,我一定會為你出生入死!”
岱欽微微怔住,而後哈哈笑道:“好!好!要是以後我們的喀其有了自己的封地和軍隊,哥哥就派你出兵立戰功!”
喀其鄭重其事:“現在就有!我有蘇木爾,蘇木爾是草原上最勇猛的武士,我可以把他給你!”
岱欽大笑,又問:“要是他立了戰功,我給了他功勳,他可就不是你的家奴了,你舍得他嗎?”
可此時,被岱欽擔憂舍不得蘇木爾的喀其眼中,卻赫然多出一分期待的亮光。
不做家奴,有了功勳,誰還敢反對蘇木爾和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