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節哀

楊清元依汗王的指令, 時常來給王妃“上課”。只今日,他告了假。

“楊大人有說是什麽原因嗎?”沈鳶問來人。

來人搖頭:“楊大人早上從汗王那邊回來,身體就不太舒服, 現在還在休息着。”

沈鳶颦眉, 順手合上了書卷。這段時間她的朔北語突飛猛進,對朔北方方面面的了解也更深一步, 楊清元功不可沒。更重要的是, 有楊清元這位學識淵博穩重冷靜的同族在,她就感覺安心許多。

現在聽聞他身體抱恙,下意識地想要去探望,轉而又感到不妥當,止住話頭只颔首回應。

“請大夫來看了嗎?”

“着涼而已,不是什麽大事。”那人輕描淡寫。

也難怪, 入秋之後天氣急轉涼, 朔北人早就見怪不怪, 這點初寒對他們來說只是毛毛雨,在他們眼裏只有單薄體虛的中原人才會因此受凍。這點小風寒, 算的了什麽?

也罷, 沈鳶心想。楊清元一向心中有數, 他若真的身體抱恙嚴重必然會請大夫來看,她不必顯露太多關心授人話柄。

“知道了,辛苦你跑一趟了。”

那朔北來人彎腰致意, 再起身時,注視坐在桌邊的小王妃, 卻有短暫的猶豫, 欲言又止。

小王妃擡高眼眸, 與他踟蹰不決的眼神相觸, 突然覺得似曾相識,與那次楊清元提醒她躲避朔北人的惡意時的神色如出一轍。

她問:“還有什麽事嗎?”

那人眸光忽閃:“沒有什麽。”轉身退了出去。

心裏隐隐不安,卻不知為何。沈鳶推開書卷,轉而拿出珍藏的回信,拿起又放下。

這一幕被玉姿全數收進眼裏,含笑:“殿下看了這許多遍,信封摸得都快包漿了,難不成真要把每個字都細細嚼碎了咽到肚子裏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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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鳶知道她不過用揶揄的口吻行安慰之事,佯裝溫怒地瞪她一眼,聽話地收回了信。

自從那晚之後,她的內心一直沒安定過。今日焦灼感尤甚,宛如要把一顆心髒放在火上烤,到底是什麽原因呢?

她兀自想着,手邊的銀杯被注入清水。

“剛剛諾敏太妃派了人過來,想請殿下去她那邊坐坐。”玉姿在她耳邊說。

思緒紛亂的沈鳶剎那回神。

玉姿并不知道主子與諾敏太妃發生的那些事,故而聽聞邀請先是疑惑而又警惕,害怕這陌生的朔北太妃有什麽壞心思。

畢竟朔北人無緣無故地展露輕視與挑釁已不是第一次了。

“您要去嗎?”玉姿問沈鳶:“奴婢要不要找個理由婉拒了?”

沈鳶思忖一會,回答:“不用了,備馬。”

……

當坐在太妃的帳中,接受太妃灼灼目光的注視,沈鳶才覺得,自己比想象中要更如芒在背。

沈鳶早能想到諾敏邀請自己來的緣由,只是真坐到了諾敏對面,在與她熱切眼神相碰的那一刻,沈鳶還是自覺挪開了目光。

“其實你是知道的吧?”諾敏開門見山。

沈鳶只是回應:“我不知道您說的是什麽事。”

諾敏道:“你是知道的。”

經過數日,諾敏已沒有當初的驚慌無措,而是重新換上初次見面時的豁達不迫,說話更是直抒胸臆不再藏着掖着。

諾敏幽幽嘆息:“這段時間我思來想去,想通了很多,知道時日久了總會有人知道,是不可能瞞一輩子的。”

沈鳶只是語氣平穩:“我并不是會去告密揭發害人性命的人。但是。”她吸一口氣:“我也幫不了您什麽。”

她接着道:“我沒有掌握生死的權力,也不能堵住其他人的口,只能堪堪保住自己,卻不能幫到您。”

諾敏緊緊盯着沈鳶,注視幾許,繼而目含春水般彎唇:“你說得很直白,也很真實。”

沈鳶淡淡低眉:“您都開門見山說得直白,我又何必藏掖三分?只是望您莫責怪。”

“其實當日你已經幫了我,這樣的恩情我和蘇木爾都記在心裏,又怎麽可能再會有責怪?”她頓了頓,又說:“我只是,想找人聊聊,畢竟除了你再沒有人可以讓我說這件事了。”

與家奴私通是死罪,就連喀其都會受到牽連,諾敏無法對別人說,只能一直壓在心裏将那源源不斷的不安憂懼獨自承受,壓得太久太久了,她快要支持不住了。

既然被沈鳶察覺已無法阻止,那就讓她能成為自己傾訴的對象吧,就算只有一次。

可是眼前的小王妃卻直接又不失禮貌地回絕了她。

“若您真的想守護住這個秘密,就不應該與任何人分享,即使是我。”

沈鳶低着眉,姿态尊敬,但話語誠摯又肯定:“因您心裏也清楚,這樣的秘密會招來殺身之禍,為了您也為了其他人,就不要說出來。畢竟隔牆有耳,人心易變,誰也不知道會不會被有心人傳播出去。”

諾敏愣住,熱切的眸子黯淡了一瞬,又很快染上深沉,深深地凝視沈鳶。

沈鳶抿下最後一口奶茶,緩緩起身向太妃福身:“不便再多叨擾太妃娘娘,這就告辭了。”

禮畢轉身,聽到身後太妃綿柔的聲色:“喀其已經向汗王舉薦了蘇木爾,他不日便會作為汗王麾下将士入伍,再不是我一人的家奴了。”

沈鳶頓住腳步側過臉:“蘇木爾勇猛,在汗王麾下必然建立功勳不負娘娘所望,只是。”

她問諾敏:“這樣太妃娘娘便能得償所願了嗎?”

若不做低微家奴,建功立業被授勳爵,有了權力之後,蘇木爾就能名正言順地與諾敏在一起了嗎?

沈鳶的腦海中閃過這個思考,只又覺得似乎太過異想天開。君臣之間千百年的制度,又怎麽可能因為一個小小的将領改變?

諾敏印證了沈鳶的推想,搖頭澀然苦笑:“當然不會,只是他有了自己的事業,他日有了功勳,不屈居人下為一低賤奴仆,于他而言終究是很好的。”

沈鳶了然。諾敏太妃其實,有心要結束這段禁忌之戀。

先汗王歸天十載,她就守了十載的寡。因繼位汗王是先汗王之子不能承及母妃,她便再無處可去只得孤身一人。

起初她還好,日子還能熬的過去,但時間久了,那些消之不去的寂寥空虛紛至沓來,像河流一樣将她淹沒。她數次想要抓住什麽不至沉沒,都以失敗告終,最後只有在蘇木爾這得以喘息。

而蘇木爾從前不過一屆奴仆,太妃于他是主人,上下關系地位失衡,這段戀慕裏有多少真情,又有多少迫于強權不敢不從,誰也說不清。

還不如放他自由,也好過被她裹挾着一起沉淪。

諾敏明亮動人的眼眸注視沈鳶,不久便彎下眼角。她知道,小王妃冰雪聰明,能夠很快心領神會。

“多虧那次的虛驚一場,讓我也想得更加清楚。我本就是先汗王的妃子,沒有後嗣本應跟着殉葬早就沒命了才對,是岱欽把我救下還給我喀其。有這樣的幸運,我怎麽能再輕易揮霍?又怎麽能辜負岱欽的善意讓他為難呢?”

“許蘇木爾一個好的前途,總好過被我連累,他不過是個奴仆,很多事情他都沒有選擇的權力。”

“我今日邀你前來,也是想為了給蘇木爾謀前程。你是汗王的愛侶,将來蘇木爾真的為汗王行軍打仗,還請你多多照應。”

話全然說開,再無半點含蓄。沈鳶站在帳門口,回頭望着含笑的諾敏,見她神态自然豁然真誠,不免動容。

她與諾敏并不算相熟,卻莫名地互生好感,她知道諾敏是個真實良善又落落大方之人,而諾敏也這樣看她。

“您也說,汗王重情義。”沈鳶道:“蘇木爾是您和喀其的身邊人,又勇猛忠誠,汗王是不會虧待他的。”

諾敏再次深深凝望她。

沈鳶回以淡然一笑,轉身出了氈帳。

烏黑的福團兒還停在帳外,見到主人出來十分興奮,立刻曲下脖頸求撫摸。

沈鳶便身後在它頸上順着毛發輕輕撫了兩下,福團兒鼻腔噴出兩股氣流表示舒适,而後拿頭蹭蹭沈鳶。

諾敏出來送行,問沈鳶:“這小馬是岱欽送你的?”

“是他為我挑選的。”

“是一匹好馬。”諾敏微笑:“他對你确實上心。”

沈鳶點頭笑笑:“嗯。”轉身上了馬。

她記着對岱欽的承諾,每日親自喂養照顧福團兒,得閑便會騎它跑一個時辰,因此福團兒很快認定了她,她上馬下馬因而極其順利再無不便。

看着小王妃流暢的動作,坐在馬背上時沉穩自信的舉止,諾敏的目光亮了起來。

“我發覺。”她說:“你與我第一次見你時有許多不同了。”

許多不同?馬上的沈鳶不解其意。

“還記得第一次見你,你身材纖弱瘦小,看起來病怏怏的。”說話間,諾敏拿手在面前比劃沈鳶頭頂的高度。“可現在似乎長高了。說話舉止也更沉穩了。”

“是嗎?”馬背上的沈鳶沐浴在日光裏,彎起眉眼波光瑩瑩。她坦然地一笑,打破一路過來保持許久的端肅重又顯出少女爛漫。

諾敏眸光幽深:“看來岱欽是用了心調/教你。”

馬上的沈鳶忽地“噗嗤”笑出聲。“是承蒙朔北國的調/教。”她歪着頭大方回應。

兩月退一夾,在諾敏的目送中,沈鳶騎馬奔離,沙塵被甩在馬後,接着兩匹載着護衛的駿馬緊跟其後奔入飛沙塵幕,一同消失于諾敏的視線。

當真有了些朔北王妃的氣勢。

福團兒載着主人一路向前,一連在馬圈裏悶了七八個時辰早就憋壞了,正想撒開蹄子跑他個好幾圈,突然頸上一拘,被背上的主人拉了馬疆催停。

無奈,只得停了蹄子,福團兒發出“哼哼”響聲表達不滿,卻見主人已即刻跳下馬,頭也不回地踏着疾快的步伐攔住一個人。

“楊大人。”

楊清元停下腳步,看着越走越近的沈鳶,略晃神。

“你身體如何了?”沈鳶見他面色灰暗神态黯然,詢問道:“既然染了風寒,就不要再出來走動。”

楊清元遲疑着開口:“只是突聞噩耗,一時間沒有緩過來罷了。”

他垂首致意:“也請殿下節哀。”

節哀。

沈鳶臉上的表情剎時凝固。

“什麽?”嘴唇顫動,聲音幾乎細微不可聞。

楊清元詫異,又立馬明白過來。

小王妃還不知道大周天子駕崩的信息!

“啪嗒”

沈鳶的馬鞭落入草叢。

作者有話說:

有些地方卡文挺嚴重的,得再理理大綱【嘆

感謝在2022-01-27 19:14:51~2022-01-28 20:14:46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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