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生氣

那封家鄉而來的信件始終被小心翼翼地收在沈鳶的衣服裏貼身帶着, 此時信封堅硬的邊角抵在胸口,透過裏服抵上肌膚,宛如一把利刀破開層層衣物、刺破外皮、直達心髒。

沈鳶胸口驀地一緊, 拿手捂住了。

“各地的藩王, 他們都有這樣的打算嗎?”她問。

“目前只有汝南王。聽探子回報,他早在先帝病重時就已開始招兵, 汪淼的精銳一直停在京都附近抽不開身, 讓汝南王麾下已調集上萬兵力。如今先帝駕崩幼帝繼位,汝南王更加不滿,看樣子是有要讨伐的意思。”

沈鳶緊緊攏眉急劇思考。

楊清元知道她在擔憂些什麽:“局勢還不明朗,當下各地藩王還沒有明确動作,京都也還算安定,殿下不必太過憂心。”

但沈鳶的眉頭始終沒有松下來。沉默許久後, 她終于再問。

“定國公, 真的會篡權奪位嗎?”

楊清元道:“狼子野心, 昭然若揭。”

沈鳶倒吸一口涼氣,衣間的那封信件邊角紮人的觸感再次沖上頭頂, 蔓遍四肢百骸。

“只是若要明目張膽地篡位, 恐怕沒那麽容易。”楊清元很快接着說。

“大周王朝畢竟綿延三百年, 根基還是在的,僅憑那一支長風軍就想颠覆,沒有那麽簡單。正因如此, 他才會扶持十二皇子繼位,堵住悠悠衆口。”

“短時間內他必然不會輕舉妄動, 各地藩王也多半還在觀望。”

楊清元何其明白, 汝南王招兵, 其他藩王必定蠢蠢欲動, 沈鳶憂心沈家天下的安定,但更憂心家鄉親人的安危。

沈鳶肅着面容,她能聽出楊清元話語中的刻意安撫。但她清楚,眼前的安定只是“短時間”內的。奸臣有心,藩王欲動,大周朝內部小心維持的平衡難免打破。

只那時,遠在江南的父王與王兄又将作何選擇?

Advertisement

她了解父王,但更了解王兄。

心流澎湃,胸口的那一抹堅砺的觸感再次極度放大,沈鳶艱難地呼吸讓新鮮空氣充盈體內纾解悶郁,然後背過身伸手将那封紮人的信件拿出來,放在手心收緊。

“楊清元,我想問你一件事,還望你能如實回答。”

“您說。”

“如果各地藩王真的欲行讨伐之事,淮南王的勝算有多大?”

身後那人沉默着,沈鳶沒有轉回身,看不到他現在的狀态,是在忪怔,是在思考,又或是踟蹰不敢開口?

“臣不知道。”

熟悉的聲音傳過來,聲線低沉,話語誠懇。

長草枯黃,黑亮的馬蹄踏在幹草上窸窣幾聲,福團兒垂下馬首,蹭蹭小主人的胳膊。

楊清元看到沈鳶擡手去為福團兒順毛的背影,聽到她平靜地說:

“沒關系,本來就是還沒有發生的事。”

沈鳶轉過身,面色恢複如常。

“殿下能如此想,那便好。”

“撒吉說過,叫我不要想得太多,不要總憂慮那些還沒發生的事情。”

“撒吉實乃忠仆。”

沈鳶松松肩膀呼出口氣,神色輕松起來。“說說你吧,你這是真的生病了還是裝的?”

楊清元微微一笑:“是誰和您說的臣得了風寒?臣派到您那兒去的那個小夥子?”

沈鳶道:“是呀。”

楊清元搖頭無奈:“他怕是不敢在汗王之前把大周天子駕崩的事告訴給您,故而随口胡扯了一個理由,這小毛頭。”

怪不得!那個朔北人早上用那種眼神看她,欲言又止的,原來是因為這事。

沈鳶扶額。“既然楊大人無礙,那我也不多叨擾。”

提步欲走,忽想起方才見他時,他臉色灰暗目光晦暗,不複日常風采…聽聞舊主亡故,他應該很傷心吧?才會告假獨自療傷。

回頭望見楊清元依舊沉郁,柔聲寬慰:“生老病死本是常事,帝王也不例外,楊大人勿太過傷感,保重身體。”

楊清元眼神閃過深沉,緩緩開口:“臣沒有因此傷感。”

他不覺得自己有傷感,但也不覺得自己有高興。在聽聞消息的那一刻,他既不是沒有情緒,又不是只有一種情緒。

太過紛雜互相纏繞,漫上全身。

若有一個詞形容,當是,五味雜陳。

……

探子快馬加鞭送來的消息單單送入了汗王的大帳,知道的人不甚多,大家都不敢随便把消息說給王妃聽,等着汗王的安排。

果然,岱欽覺得這件大事,得親自告知沈鳶。

“妾已經知道了,楊大人來說過了。”沈鳶說。

岱欽:“…”剛喝了一口的奶茶差點嗆住。

“皇帝的大兒子之前意外身亡,現在繼位的是大周皇帝的第十二個兒子。”他接着說。

“嗯,楊大人說了。”

岱欽:“…”

他決心說點她肯定不知道的。“現在是一個叫汪淼的在掌權。”

“嗯嗯,楊大人也已經說過了。”

岱欽:“…!”這個楊清元…

說起來他以為這個消息或許會令沈鳶震驚,至少也有焦慮,但她好像沒有什麽太多的情緒。

行吧。

轉身掀開氅衣準備坐下,瞥見帳門外的福團兒,烏黑烏黑的,若不是月光打在它閃亮的眼睛上,黑夜裏還真看不見它的存在。

此刻它沒有像往常那樣被鎖在馬圈,而是悠閑自在地俯在地上翻動厚厚的嘴唇撥動石子玩。

“怎麽将它放出來了?”岱欽問。

沈鳶重新滿上一杯奶茶。“它最近很聽話,把它放出來透透氣,給點獎勵。”

岱欽瞥她:“鬼點子挺多。”

沈鳶坐在岱欽身邊,支起手臂撐腮轉過臉,眸子亮晶晶。

“畢竟還是小馬,就跟小孩子一樣,要連哄帶騙的,沒點鬼點子還真管不住它。”

岱欽扯起嘴角:“它現在是真認你作主子了。”

“算是吧。它現在聽話倒是真的。”

沈鳶不知道,但岱欽卻清楚,福團兒的母親是一匹野性十足的烈馬,是被極有經驗的馴馬人使了許多力氣才馴服的。福團兒的性格繼承了母親,骨子裏頑劣不羁,不是那麽溫順。

正因此當初給沈鳶挑馬,岱欽猶豫了許久。但福團兒确實是難得一見的寶馬,他打心眼裏覺得這樣極致的寶物就該配她。馴馬人拍着胸脯保證一定會從旁照看喂養,讓他下決心挑選了它來。

現在看來,這人與馬和諧共處的速度也着實快了些…

本着那止不住的好奇,岱欽起身出了氈帳,走到福團兒身邊細細打量它。

小王妃邁着靜悄悄的步子跟上來,輕輕倚上岱欽的臂膀,在他臂彎裏悄悄說:

“您看它現在是在玩呢,它無聊的時候就喜歡在地上拱石子玩。”

“要是玩累了,它就會拱拱帳子要人送它回去,有好幾次帳子都快被它給拱破了,被撒吉教訓了好幾次。”

“它只是頑皮了些,就像小孩一樣,喜歡玩,還喜歡吃,要人哄着,有時候還得揍一揍。”

沈鳶笑起來:“可愛着呢!”

福團兒在眼前,沈鳶在臂彎裏,岱欽心裏一暖,低下頭柔聲問:“你這麽了解小孩子,莫不是家裏有個小弟弟?”

“汗王猜對了一半。”她回答:“妾家裏确實有個小孩子,只不是弟弟,而是侄子。”

岱欽擰眉:“沒聽你說過家裏還有其他兄弟姐妹。”

沈鳶想起嫁來半年,她與岱欽兩人雖然關系親密了很多,但好像仍然交流甚少,每每幾乎淺嘗即止,關于他們各自的過往,兩人似乎沒認真交流過。

于是解釋:“富裕點的人家都是一大家子,妾的家裏是皇室宗親自然更不會差,上面是有一個哥哥的。”

岱欽忽然目光凝滞,生出許多嚴肅的困惑。沈鳶被他突如其來的肅穆吓了一跳,慢慢松開抓着他胳膊的手,定定看他。

“那為什麽他還能同意你嫁過來?”岱欽突然問。

“同意…?”

“如果你家裏只有年邁的父母,他們保不住你還算有理由,可你哥哥年輕力壯,自己的妹妹被人送來和親,他為什麽不帶兵反抗!”

沈鳶驚得說不出話。

夜穹深暗,襯得穹頂下的岱欽愈發冷肅:“連自己的妹妹都無法保護,還算得了什麽男人?”

“不是…”沈鳶覺得腦袋一空:“不是你想的那樣。”

岱欽冷冷言道:“在我們朔北人眼裏,就是這樣。”

沈鳶退開兩步又站穩,卻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岱欽的這一句斬荊截鐵的論斷。

“可能我們确實與你們有諸多不同吧。”最終她只能悵然失笑。“只我哥哥,并不是懦弱之人。”

岱欽立在馬旁,不說話。

對面的小姑娘一向順着他,此刻卻堅定地反駁着他,即使她面容平靜聲音輕綿。

“我的哥哥,一直都有一顆赤子之心,心裏想的都是忠君報國海清河晏,他雖然不是您欣賞的那種勇士,但絕對會是我們中原人心中的君子。”

“君子。”小王妃微微歪腦袋,含笑問岱欽:“汗王聽說過這個詞嗎?”

她印象中的兄長,絕對配得上這個稱呼。

岱欽從楊清元那裏聽過,但他并沒理解過,這個詞超越了朔北人的理解範疇。

沈鳶道:

“我哥哥身為世子,要顧忌很多事,要考慮很多人,不能像汗王麾下的勇士們一樣只說對不對、強與弱,這不是我們中原人的行事方式。”

“權衡利弊後,為了大局有所取舍,在我們看來,也很難得。”

“再說我來和親,也是心甘情願的,為了父母親族,我願意這樣做,不願叫家人為我貿然反抗朝廷。”

她握住岱欽的大手,踮起腳尖,在他耳邊說:“所以還請汗王不要再這樣說我的王兄了,不然我會不高興的。”

岱欽眉尾不自覺地一挑。再看他的小王妃,面若桃花,目如春水般,從來如此。只好像這次突然多了其他什麽東西。

“王妃可沒有對汗王生氣的權力。”他佯裝有怒,逗她。

“可是汗王也沒有強迫王妃不生氣的能力呀。”沈鳶笑道。

作者有話說:

新年快樂,我去休假啦!

話說我男女主對手戲是不是少了點,第一次寫文,節奏把控上我還在慢慢學?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