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安心

月光落在岱欽肩頭, 照亮了那一塊寬闊的肩頭,他走在前面掀開帳簾,跟在後面的小王妃就微垂着腦袋從他臂下鑽過。

帳內的燭光射/出來, 顯得她的臉蛋紅撲撲的。

“臣妾一時胡言亂語, 楊大人也不過是想安慰臣妾,并非有意妄議政事, 還請您恕罪…”沈鳶小聲說。

厚實的帳簾落下來悶聲響打斷了沈鳶的話, 那個寬大的身影便從身後籠罩住她,氣息若有若無地打在她耳鬓,發着涼意,沈鳶忍住縮頸的沖動,沉默靜靜以待。

身後那人問她:“我有整兵要南下嗎?”

沈鳶低聲道:“沒有。”

“我有再命人搶掠你中原百姓嗎?”

沈鳶聲音更低:“沒有。”

岱欽頓了一會,沉着嗓音湊到她後頸, 發問:“那你在擔心什麽?”

沈鳶不說了。

岱欽伸手把她轉過來, 沈鳶緩慢地擡起臉, 看到對面那雙深邃的眼睛正直直地注視她。

這副面容不似剛才帳外的似笑非笑,很嚴肅叫人微汗, 沈鳶便知道, 岱欽是以汗王詢問臣下的姿态在發問。

沈鳶捏着自己的手指頭, 指甲向裏掐了掐。

這副場景,莫名地叫她想起當初她在乞立部的那個晚上,也是一樣的失言惹王上溫怒。只是那次她只是不痛不癢地評論了幾句, 但這次她幾乎是直接籌謀起了母國與朔北的政事…

說到底,她還是自己不謹慎, 一不小心就口無遮攔…

從前母妃經常拿指尖點她額頭, 嗔罵她“遇事沉不住氣”, 其實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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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鳶吸了口氣, 對面的汗王還在等她回複。

“因為大周曾與北方各部有過百年來的戰争,從朔北到大餘,甚至是曾經的其他各個小部落,游牧者一到開春入秋便會南下,從沒中斷過。直到臣妾嫁過來,才有了和平。”

她又說:“但是臣妾知道,其實是因為周朝送了豐厚的嫁妝,還許諾過年年的進歲,才能補給朔北的物資,抵消往年南下中原可得的資源。”

“但現在,恐怕周朝很難再送來進歲了。臣妾不知道這會不會有什麽影響,或者…”她眼睛亮亮的,眉頭又輕輕擰着:“或者您又是怎麽想的。會不會,會不會有什麽變故。”

岱欽凝目聽着,沉聲反問:“在你眼裏,我們就只會依仗搶掠中原才能活下去?”

沈鳶驚訝否認:“不不,臣妾并無此意…”

沈鳶的聲音很輕,像聚集的輕薄雲霧在帳子裏輕輕蕩着,但每字每句,都像擊鼓一般在岱欽心裏激蕩。

岱欽嘴上反駁,但他心裏知道,她說的并不錯。

馬背上過活的人經歷過血與汗,比南方那些幹癟癟的種地農民要勇猛要強壯,為此朔北人引以為豪。

但說到底,一方水土養一方人,草原上有水草與牛羊,但也有漫長的寒冬與莫測的氣候。馬背上的勇猛強壯祭出的是富裕穩定,保留了原始的野性便只能遙望經綸靈秀。

人都是向往更富庶更文明之地、尋求更安穩生活的,縱是他們铮铮鐵骨的草原人,也是人。

只是富庶開化的中原,早有人占領了,建立了城牆堡壘,阻擋住草原人的一次次進攻。草原人有再多的刀槍馬匹,也攻不入中原的腹地。

故而在這苦寒之地建了汗國。

汗國每逢春秋兩季來中原邊境搶掠,就能得到不菲的補給,屬實叫人更加眼紅。因而朔北的人們心裏都清楚,他們真正想做的,是有朝一日入主中原。

入主中原!

岱欽的眸子裏燃起一絲火光。

此時沈鳶仰着臉看着岱欽,那張柔和溫婉的面孔正是典型中原人的樣子。

岱欽燃起的一團火焰又慢慢熄滅。

是啊,她說的又有什麽錯呢?連他想到中原,也不禁下意識地激動。

只她還是純正的中原女子,身上流淌着中原的血液,在朔北還未有任何動作的時候,便已經開始下意識地要為母國分憂。

這種下意識,像是刻在各自的骨血裏,天然地就帶着分別。

岱欽的心頭揪了一下,舒展開緊繃的眉眼,伸手把小王妃拉進懷裏,按住她的腦袋,讓她那張異族的面孔埋進他大氅的黑絨裏。

他說:“我答應過你,就不會輕易南下,我們朔北人,言而有信。”

沈鳶的小腦袋在他手掌心裏點了點,随後又似乎輕輕嘆了一聲,氣息噴在岱欽手掌上。

岱欽放開她,問:“怎麽?”

沈鳶垂眸:“但是,也許各位親王會有怨言。”

岱欽問:“你聽到了?”

沈鳶道:“一點點吧。”

想到今晚穆沁說沈鳶的那些話,岱欽道:“他們喝多了沒分寸,等酒醒了我去教訓他們,叫他們嘴巴放幹淨點,否則就和紮那一樣滾蛋!”

沈鳶忍不住笑了。

她的梨渦很淺,要開口笑起來才能看得清楚,沈鳶一直溫柔矜持,笑容也總是淡淡的,那梨渦便很少見到。只這回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離她很近,她臉頰上的梨渦清清楚楚地落在岱欽眼裏。

很好看,叫人心動。

岱欽低頭覆住一側梨渦,濕濕熱熱,連帶着沈鳶的臉也燒起來,她擡手勾住他的脖子,迎上去,将他最後殘留的一點怒意卷走。

岱欽過來,原本是帶着溫怒的。

帳子外,他的王妃說的那些話都被他聽見了。

今晚他聽到宴席上那些人的話語,忽而想到她看到巴圖來信時黯然的目光,便提前離席出來尋她。卻沒成想她已經在思考怎麽周旋、怎麽迂回,怎麽才能在朔北的王座旁游刃有餘。

以公主的身份,以異族的視角,像在算計,而他明明還什麽都沒做過。尤其那一句“以色事人”,更是刺耳。

但是沈鳶沒有想錯,朔北人從來不曾把目光從南方收回去。兩國往來看的是利益,如今的休戰是時勢造就,但亦可時遷事易。

她是很敏銳的,一向都很敏銳。他可以惱怒她的妄議政事,但不能惱怒她的敏銳。

岱欽撫摸着沈鳶的臉龐,在燭光裏細細看她,他忽然眸光凝住。

“就算真的有朝一日要南下。”他說:“我也不會踐踏奴役中原的百姓。”

沈鳶笑容僵住。

岱欽道:“我不能把話說死,沈鳶。”他嘆氣:“以後十幾年,幾十年,甚至更長時間的事情很難說,我只能保證你,朔北不會輕易侵犯中原。縱使将來情勢有變,你家鄉的平民也不會受我們的踐踏掠殺。你是朔北的王妃,朔北人只會為了朔北征戰,但不會奴役王妃的同胞。”

他摸摸沈鳶的頭,問她:“你能理解我說的意思嗎?”

沈鳶怔住半晌,低聲道:“明白了。”

岱欽再确認:“真的?”

沈鳶放低聲音:“有這個允諾,臣妾也能安心。”

岱欽摸着她的頭。他的王妃,一向都是很聰慧的啊。

帳外又開始熱鬧起來,王族子弟酒足飯飽陸續從坡上騎馬下來要回帳營,吵吵鬧鬧地消停不住。

沈鳶走到燭臺邊,剪掉火絨,帳子裏暗了一些,她轉過身看到岱欽已經開始動手脫下外衣了。

“您不出去了嗎?”她有些訝異。

按照慣例秋獵時朔北的男人們都會聚在一起慶祝直到天明,因而下人們特地為王妃單獨安排了遠一些的帳子居住。

岱欽脫了外衣:“随他們自己去鬧吧,我今晚在這睡。”

沈鳶有些意外還沒來得及回答,只見岱欽外衣随意一扔,露着笑:“既然要以色事人了,不得巴不得我過來睡?”

沈鳶臉上挂不住:“我錯啦!”轉頭要往裏跑,身後的男人輕輕一伸手攬過她腰身,随即她身體一輕雙腳離了地。

她把臉埋在手掌裏,透過指縫能看到黑暗裏炭爐的火星冒着,靠在岱欽身上,烤肉與馬奶酒的氣息正一縷縷似有似無地萦繞她周身。

她輕聲道歉,又像在示好:“都怪臣妾口無遮攔,其實臣妾沒那個意思…別生氣了好不好?”

岱欽邁開步子朝裏走,笑道:“我生氣了嗎?”放她到榻上,指腹剮蹭那精致挺立的鼻尖,淡淡的酒味輕撲着她臉頰。岱欽的深目閃着亮光,他忽而收起笑容:“你是我的妻子,不是什麽沒名沒分的姬妾女奴,無需像她們一樣來讨好我。以後這種話不許再說了。”

妻子。這個詞好像很陌生又遙遠,可能曾為她于年幼懵懂時想象過、憧憬過。但自她戴上沉甸甸的公主冠帽,嫁入漠北做了那王妃,它便逐漸從她的意識中遠去。

但她繼而意識到,脫下這公主的頭銜,褪去那王妃的尊榮,她的确算得上,他的妻子…吧。

原來,他心裏是将她當作妻子的啊…

心裏暖起來,還又苦澀澀的。情不知何起,她便引頸輕吻岱欽的下颌,柔聲道:“再也不說這種話了。”

岱欽望着她:“你既然來了這裏,就安心在這裏生活,我必不叫你兩難。”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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