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完卵
小小的沈延歪在奶娘懷裏, 看到桌上的那一盤精致的點心,巴巴地伸胳膊想夠,嘴巴裏說着小孩子簡短的話語, 央求奶娘拿糕點給他吃。
“吃塊桃花糕好不好?”
淮南王妃慈愛地拿起一塊綿軟米糕, 含笑遞到小延兒面前。
沈延黑黑大大的眸子倏地布滿亮光,軟乎乎的兩只小手迫不及待地接過, 咬了好大一口。米糕渣子簌簌落下來, 在奶娘袖上撒了好幾處雪點。
“別着急,慢慢吃。”王妃見他喜歡,又遞上一塊。
一旁的尤氏輕聲提醒:“延兒還小,太甜的還不大能吃。”
王妃道:“快四歲不小了,偶爾吃兩塊不打緊。”
尤氏在旁看着不再阻止,眼見婆婆的注意力全數放在孫子身上, 溫暖和煦的笑意如春風漫沐, 多日不見的松快終于在此刻重新浮現, 好像連帶着人也突然年輕幾許。
尤氏感慨,她應當多帶延兒過來的。
“人前的時候別總嘆氣。”王妃逗弄着孫子突然開口:“別讓旁人看了去, 更何況這裏還有下人在。”
尤氏立馬打起精神, 挺起腰板展開雙肩, 收了她那暗自感慨的小心思。
她的婆婆能洞幽察微,目光明明一刻都沒離開過小孫子,可就是像背後也長了眼睛似的, 偏偏就能看到她悶在心裏的喟嘆。
是她表現得太明顯,不似婆婆, 縱使心裏再藏着事, 面子上永遠還是無波無瀾的狀态。到底大家族裏出來的貴婦人, 這樣的養氣功夫她就是再學十年也不能用。
尤氏打心眼裏佩服。
只她不知道, 不久前的王妃也曾當衆發過怒,紅過臉,摔過帕子。心頭的火氣一點都沒保留地露在臉上,失了王妃的儀态。
“你家裏可還安定?有沒有什麽需要王府支應的。”王妃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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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裏有存糧,萬事都還安定。只是人心惶惶,百姓們心裏都有擔憂。”
王妃道:“你家在北邊。不比我們南邊,真的有戰事一時半會波及不過來,有擔心人之常情。”
她吩咐下去:“從賬房裏多支取些銀子,兌成米糧綢布給世子妃家裏送一些去以備不時之需。”
尤氏想謝下,但轉念想到什麽:“不勞母妃了,其實如今,怕是送不了太多東西。”
王妃微微詫異。“已經這樣了嗎?”她問:“可現在還沒有戰事。”
還沒有戰事,只是箭在弦上已是人盡皆知。汝南王調兵欲北上,京都定國公調兵在往南,牽一發而動全身,風雨欲來之時很多東西都要受影響。
比如南北的通路。
尤氏急忙解釋:“還不到那個程度,只是最近多了許多流民,萬事還是謹慎些好。”
尤氏一心想安慰婆婆,只王妃已緩緩走到窗邊,透過那半開的紗窗,看向對面的回廊與小院。
“母妃?”尤氏輕聲問。
王妃無回應。
目光可及之外,淮南王世子必已面見父王,所言之事,将生死攸關。
只她在這,什麽也做不了,唯有耐心等待,他們父子二人的決策。
他們淮南王一家安居一隅,日子過得安定榮華,但也由此不常在帝心。沒有太多權勢,就連愛女也無法保住,對此她常有怨恨,午夜夢回時心梗難耐。
現在,有一個新的選擇擺在面前,能叫打破舊局開拓新局,但…太多不确定…
手心的帕子起了層層褶皺,條條折線從拳心裏散出垂到帕角,宛如她眼角不知何時出現的諸多細紋。
她深深吸氣,又緩緩呼氣。
書房裏,淮南王放下信,信封完好無損未被拆開,就這麽擺在他眼底。信封上熟悉的火漆燒着他的眼眸深處。
“不拆看嗎。”沈祁站在對面,平聲詢問。
“我知道他要說什麽。”淮南王斜着身子倚靠着椅子,一只手搭在扶手上,一只手揉着太陽穴。
“父王作何打算。”沈祁問。
淮南王揉着額,許久才回:“先放一放,靜觀其變。”
屋裏沉寂片刻。
“朝廷奸臣當道,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現在位子上坐着的還是沈家的人。”
“幼子登基,奸臣相國,不過傀儡罷了。”
淮南王用力一按太陽穴,年老起褶的額頭上凸了一條細長青筋。
“這是謀逆的事。”他直直盯着眼前那片青磚地。
沈祁一字一句,聲調平穩但擲地有聲:“汝南王出兵,以奸臣僞造遺诏,謀害大皇子□□太後為由,有正當性。”
淮南王不屑一顧:“成王敗寇,成了就是勤王,敗了就是謀逆。長風軍規模十萬,在北征戰多年經驗豐富,汝南王那幾萬人的軍隊在他面前,就是個小兒科。”
沒勝算的東西,不是謀逆是什麽?淮南王心裏直冷笑,豫州汝南王一家要造反那是他的事,但別波及到南方來。
他們這樣的靈秀之地,是經不起任何鐵騎的糟蹋的。
沈祁凝望父親,只淡淡接言:“汝南王國人口稠密,還能繼續調兵。再有其他藩王聯手讨伐,強強聯合不愁打不過汪淼的長風軍。”
走上前一手推過那封信,讓暗朱色的火漆更猛烈燒在父王的眼裏。
“請父王為大周的百年基業考慮。”
淮南王坐着未動,頭上那條青筋抽動。
“請父王為我大周朝考慮,如今不伐汪淼,就等于任他坐大,天下遲早要落在異姓手裏。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淮南王還是坐着沒動。他不愛動怒,和善的性子令他很少展露怒意。但此時,他吸着氣,頭上那條青筋随着氣息抽動得愈發厲害,克制的怒意已有迸發的苗頭。
“父王。”沈祁站在他面前,提高了聲量,猶如洪鐘鳴響屋內。
“我不同意,這就是在送死。”淮南王倏地站起身:“我手下無兵無将,就憑咱們那一千小兵,就要去和那些個軍隊幹仗嗎!”
沈祁直直地站着,無一瞬猶豫:“兒可帶兵,兵力可再征,萬事都有解決辦法。”
“解決辦法?”淮南王繞過書桌近到兒子身前,負手在屋內來回踱着步子。“沈珏的封地上有多少人,我們才多少人?你有沒有想過,汪淼為什麽能夠把持朝政,沈珏又為什麽會修書給我們?你到底有沒有仔細想過!”
沈祁只緩緩答:“兒知道,也都想過。”
他知道軍力就是一切,軍力的背後是人口與物資,是鐵騎與征戰的經驗。南方富庶,但偏安無強軍。說是水鄉靈秀之地,終究也是弱小之地。
以卵擊石,不是聰明人所為。
但他不只做聰明人,他不能只做眼前的聰明人!
沈祁走到窗戶前,修長的影子投在窗紗上,透過那扇半開的窗,他能看到外面的回廊與院落。
目光可及之外,是他的母親與妻兒。如今能在這裏安居一隅,是因為有這沈家的天下。
窗紗上投落的暗影顫動,沈祁擡手将窗推開些,一張英俊冷肅面容全然展露,深靜雙目眺望遠處。
“汝南王不止修書給我們,也同樣有心聯合其他藩王,并州河間王已有回應,青州齊王已有動作。”
波瀾不驚的話語像從雲霄傳來,破開天際流過窗棂,穿入淮南王耳中,他驀地滞住腳步,擡起垂下的眼睑訝異地望向兒子。
“父王有憂慮兒子都明白,但還是那句話,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汪淼在朝廷裏清理完政敵,又怎麽不會再盯上我們?各地藩王都明白的道理,父王焉能不懂?”
沈祁斂容眸光灼灼,輕嘆:“無人可置身事外,早晚會要站隊。”
無人可置身事外。
沈祁擡頭看雲端。
“真到了那時。”他說:“就連北方的鞑虜,都會有動作。”
……
夜晚。
淮南王走到書桌前,推開放置已久的汝南王修書,另一封書信映入眼簾。
熟悉的字跡,熟悉的文字,映出一張熟悉的臉龐。
分明如此熟悉,卻又一再模糊。因他已有太久未再見她,那張陪伴了他十六年的臉龐便在他的記憶裏慢慢模糊起來。
萬事萬物仿佛都抵不過時間的力量,如流水一般一點點沖刷盡所有記憶痕跡。縱然她是他最疼愛的女兒,是他的骨肉至親。
“有榮華就有責任,這就是王公貴族們的使命。我們沈家的兒女,也不例外。”
這是淮南王曾對愛女說的話,為了勸她接受皇帝的決定,也為了勸自己接受。
此夜再想起,卻像諷刺。
有榮華就有責任。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他坐下來,接着桌邊的一束燭光,第一次拆開了女兒的信件。
作者有話說:
兩章配角推推劇情,希望不會太無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