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幸運
朔北下了雪, 不再是蜻蜓點水,而是鵝毛大雪紛紛直落,在廣闊平原上覆上半尺厚的白雪。
大雪之後氣溫急轉直下, 原本只是寒涼的天氣仿佛一腳踹開了刺骨寒冬的大門。這下, 中原來的兩個小姑娘是實實在在感受到什麽叫“苦寒之地”了。
“啊切啊切啊切!”
玉姿連打十來個噴嚏,身上裹了兩層被褥, 還是凍得直發抖。
這裏不僅冷, 還冷得極有層次。到了夜裏寒氣最盛,能穿透被褥直鑽手腳。玉姿才過了一夜,就得了風寒。
還以為過了大半年早就适應了這寒冷,不想寒冬才剛剛開始,之前經歷的就是個小兒科!
玉姿擰擰鼻子,嗆出一個鼻涕泡。
帳簾一起一落, 同她一樣初次經歷漠北寒冬的姑娘走進來。
“您別進來!”玉姿啞着嗓子喊:“奴婢發着熱呢。”
沈鳶一步不停地走上來, 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 那滾燙溫度漫上手掌,沈鳶頓了一下, 塞了個東西到玉姿手上, 轉頭走到小帳篷中心。
玉姿的手裏突然被塞了個硬邦邦圓滾滾的東西, 暖洋洋的烘着她的手心。她一低頭,看到一只銅黃的手爐。
“奴婢不能要這個。”她說,想起身。
“拿着。”沈鳶答得很簡短, 叫她坐下,轉身拿了個瓦罐過來。
點了炭火, 架起來添了水, 用刀刮了半塊乳酪放在罐裏, 放在火上慢慢加熱。
和剛來朔北時, 玉姿為沈鳶做的羊乳步驟一樣。
玉姿說不出話來,看着公主坐到她床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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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騰騰的羊乳被纖細的小手端起來,沈鳶沿着碗口吹了吹,遞給玉姿。
玉姿看着羊乳直發愣。從前都是她照顧主子,怎麽這會兒變成主子照顧她了?
白白的熱氣升起來,像一道隔在兩個小姑娘之間的屏障,叫各自都看不清對方。霧氣散去,在她們兩人粉粉的鼻尖上都留下了許多霧珠,視線豁然清晰,眸子一瞬就對上。
恍惚就回到初來朔北時,也是這般大眼對小眼,四眼茫茫不知所往,懵懂青澀。
“撲哧”,沈鳶笑出聲。“快喝吧。”她擡了點碗底。
玉姿還猶豫着,只聽沈鳶問她:“還記得我們在朔北第一晚我同你說的話嗎?”
【咱們這會說是主仆,其實是相依為命互幫互助呢。】
玉姿揉揉鼻子,圓圓的眼睛看沈鳶。
“寒冬很難熬,這裏不比中原,是得要慢慢熬的。咱們都是第一次經歷,都要有個适應的過程,互相都得照應着才行。”沈鳶對她說。
玉姿似懂非懂地點頭,捧起碗咕嚕咕嚕地把熱奶喝下去,食道的暖一路滑到胃裏漫上四肢百骸,連同心裏騰騰升起的暖意一起烘着她。
“怎麽樣?”沈鳶幫玉姿擦了擦額頭的汗。
“暖和多了。”玉姿道:“就嘴裏發苦,還吃不下東西。”
話音剛落,一顆滾圓的小東西被塞進嘴裏。玉姿“唔”地一聲,牙齒不自覺地咬下去。
汁水迸到齒上,滿嘴的甜。
“啊,這!”
是新鮮的,脆甜的,水靈靈的!不是果幹不是幹枯枯的!
久違的果香!
玉姿眼睛瞪圓得眼珠子都要蹦出來。
沈鳶笑道:“贊皇的金絲長棗,金貴着呢!”一擡手,一個金絲食盒放到被子上,一顆顆青紅欲滴的大棗來回滾着,略略一看,數量不過五六十。
沈鳶數了數,挑了十顆出來,放到床頭的矮櫃上。“省着點用!我可是特意留着的!”
玉姿驚奇:“現在這個時候,中原的東西還能運過來嗎?”
不久前在襄城的那一次會戰據說十分慘烈。起兵諸王加緊了征兵,三王各自鎮守十幾萬戶的大封國,一路收納周邊郡縣的小軍隊,兵力一下子從七萬擴張到十二萬。
汝南王在南以清君側名義收了幾個大郡,切斷南北通路,南部的物資和州郡兵過不來,等于令汪淼的長風軍孤軍作戰。
汝南王要北上,要出豫州直搗京都,于是就有了襄城的那一戰。
雙方都慘烈,染血千裏,卻是誰都沒再能向前突破一步,就這樣僵持着。
僵持到了現在,到了這寒冬。
動亂之下,什麽都被切斷了,沈鳶再不能向家鄉送信,家鄉的信也再到不了她的手上,而她頂着沈家宗親女的尴尬身份,也被朝廷的定國公所提防。一來二去之後,朔北的和親公主如風筝斷了線,與生她養她的故國失去聯系。
沈鳶摸着那滾圓的大棗,只還感到慶幸。至少她還能從岱欽那裏得到關于故國為數不多的消息。
岱欽安慰她:“你父王的王國靠南,戰事沒有波及過去,你家人都安全。”
沈鳶也算松了口氣了。
玉姿看着棗子,忽然說:“聽說南邊死了不少人了,本來就是饑年,又在打仗,很多路都斷了,百姓被餓死凍死是成堆成堆的。”她想了想,又嘆氣:“也不知道雲嬷嬷、徐嬷嬷、小紅、移星她們都怎麽樣了,在宮裏過的好不好,能不能接濟得上宮外的家人。”
雖然她在宮裏時總受嬷嬷的打,但真到了朔北,心裏總還時不時地惦記起她們來。“那時候我被選中陪嫁朔北,她們還哭了,說我要去苦寒的地方受苦去了,沒想到現在反而調了個,京都反而才是最苦的地方。”
玉姿的眼淚掉在沈鳶手背上。
還記得當初大餘國攻破朔北防線深入腹地,戰事不過持續一天,但卻足夠慘烈,平民的帳篷羊圈被踢翻,牧民被馬蹄踏死,士兵的殘肢斷臂堆成小山,夜晚那些軍營發出的哀嚎聲更是不絕于耳。
沈鳶和玉姿是經歷過的。所以,她們也都知道南邊的情況并不會好。
玉姿又問:“要是朝廷或者藩王一方打贏了仗,咱們會怎麽樣啊?”
沈鳶想了想:“我也不知道,其實我心裏是希望沈家人能贏的,如果汪淼把持了朝政,縱然他不敢做些什麽,但難保将來不會改朝換代。但是我有時候又想,如果三王真的攻進了京都,說不準又會因為他們三個誰坐大位幹上一仗,那戰事還得繼續…我懂的少,想不了那麽多,只能保住咱們眼前。”
沈鳶伸手幫玉姿擦了淚,玉姿又小聲問她:“那咱們在這兒,該做些什麽呀?”
沈鳶道:“好像沒有什麽可做的。能在這裏好好活着,那便是幸運。無論最後誰坐了大位,他們還會顧及我們在朔北的身份,不會動我們的家人。”
玉姿點着頭,像是立刻明白過來:“懂啦,要是殿下生了小王子,小王子以後當了朔北的繼承人,那王爺在淮南就更沒後顧之憂了!”
沈鳶捂臉:“還早呢。”
但玉姿已經翻身下來,一把搶過主子手裏的棗子放到爐邊,嘴裏直念叨:“那更不能吃涼的了!”
沈鳶無奈:“行了行了,我都注意着。”按下玉姿,忽而正色說:“別瞎想了,別說我現在沒有身孕,就算真有了孩子,也當不成繼承人的。”
玉姿震驚:“為什麽?”
“朔北沒有讓異族子女作繼承人的傳統。你看穆沁,雖然是長子,卻也沒有資格坐上王座。”
玉姿愣在那裏。“可是,可是汗王現在也沒有別人啊。”
沈鳶道:“現在沒有,以後總會有的。”
玉姿說不出話了。
藍天下,沈鳶坐在馬背上,眺望那綿延天際的白色平原。她摸了摸小腹,一如既往的平坦,禦醫還是那一套說辭:寒氣入體不能受孕。
雖然岱欽從來沒有說過些什麽,但沈鳶知道,朔北的無數雙眼睛還在看着。但是岱欽不發話,其他人不敢明着說,時間就這麽一天天過去。
岱欽說她是自己的妻子,必不叫她兩難,這便是她的幸運。其他的,她不能再要求更多。
福團兒又噴出一團白霧,跺着前蹄,朝東邊用力點了點馬頭。
“怎麽了?”沈鳶輕拍安撫它,擡起頭,白雪覆蓋的空曠緩坡上,突然出現許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