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追擊
駿馬沖出地平線沖進沈鳶視野中, 一匹、兩匹、緊接着是許多匹高頭大馬,從地平線那頭沖出來順着雪幕飛奔直下,白色雪霧彌漫天際。
馬上的那些人均身着裘衣盔甲, 朔北騎兵的打扮, 揚起長鞭,扭頭朝身後的雪地抽打。
沈鳶騎馬立于緩坡這頭, 直到他們逐漸逼近, 她才終于看清。
那些騎兵抽打的根本不是什麽雪地,雪霧散去,一個個活生生的人扭動掙紮,被繩索捆綁串行系在馬後,被一路拖行至此。
他們身後,是長長的拖行軌跡, 翻滾的雪堆中混雜泥與血。
馬隊緩行下來, 被拖行的人終于找到緩口氣的機會。有人爬起來直沖上來要反擊, 被馬上的士兵一拳打倒在地。
馬隊撂下牛皮繩,包圍地上的奴隸圍成一圈來回環繞, 挑選他們想要的人。
立在不遠處的沈鳶問衛兵:“這些是什麽人?”
衛兵答:“看樣子是俘虜。”
俘虜嗎?
“啊!”
刺耳尖叫劃破長空, 沈鳶舉目望, 一張稚嫩的臉直進入她眼簾。
“就她了!”
士兵彎腰抱起選中的獵物,高高扛起摔上馬背,一揚馬鞭奔出馬隊。
馬身略過, 就在經過的一瞬,馬背上被橫卧的俘虜擡起臉。
黝黑皮膚, 粗糙臉頰, 唯眼睛清澈, 是少女的稚嫩與質樸, 如今染上極度的驚恐,于沈鳶眼前一晃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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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心的缰繩倏地握緊,沈鳶轉頭,明利眸光直射衛兵,質詢:“為什麽會有女孩?”
衛兵略一怔,回答:“可能是從邊境上擄來的奴隸。”
那邊的騎兵還在挑選自己的獵物,鞭子落下,揚起俘虜的臉,看到女人便抓起,像抓小雞一般,一個接一個抓上馬背。
“混蛋!”
雪地裏那些人叫罵,有人爬起掄出拳頭,馬上騎兵舉刀向天,頓時激起千層雪浪。
女人被扛起來,扔馬上。騎兵飛奔出列,一個接一個,像箭矢從沈鳶身前略過。
那些臉龐匆匆而過,距離太遠,叫人看不清長相,唯眸光明亮,如鋒利刀尖,在人心上重重刻上印痕。
沈鳶的衛兵湊近:“都是大餘人,按照傳統分給軍士。”
拉住她的缰繩,問:“是否回去?”
沈鳶擡頭,四目相對,對方的意思便清晰傳遞。
這不是她該管的事情。
岱欽曾說過,大餘人與朔北人世代為敵,朔北人不會願意善待敵人。這便是草原的傳統。
始終有條界限,劃分江河兩岸,對岸是她不能涉足的區域。
這确實不是她該管的事情。
衛兵又問:“是否回去。”
沈鳶抓緊缰繩的手便松開。
忽聽一聲響亮怒喝,如雲霄傳來直破雪地。
“放開她!”
調轉的馬蹄被拉停,沈鳶下意識地一拉缰繩,腦子卻跟不上手的速度,還有一剎那放空。
因那句怒喝,太熟悉。
……
夏媽媽的視野裏白茫茫一片,都是激揚的雪霧,什麽也看不見,只聽見周圍鞭撻聲、叫喊聲、馬蹄聲,響徹耳畔,好像曾經無數個夜晚裏纏繞她的夢魇,詭異且駭人。
她恍恍惚惚地想,事情是怎麽走到這一步的呢?
雲府雖不是京都的大戶,但也曾富貴祥和,水榭樓臺、階柳庭花,隔絕了牆外京都城裏的那些波谲雲詭。
她曾經這麽認為,畢竟雲如海不過一介校尉,在皇城下毫不起眼,皇宮裏的事再如何也波及不到他們來。
直到官兵沖破府邸,火光中利刀霍霍,一衆人都被帶走,大小姐帶着幾個女眷僥幸逃出,正遇兵荒馬亂只得一路向北,來到這無邊草原。
逃出絕境再遇絕境,還是逃無可逃,一拳擊碎過去幾十年的靜好歲月。
終是到了這一步。
紛亂聲中一聲暴喝直擊心海,夏媽媽渾身為之一顫。雪霧散去,她看到熟悉的身影沖出來飛身跳上一匹駿馬,日光下銀光閃過,馬上士兵的手臂鮮血直流,立時摔下馬身。
跳上馬的那人順勢取而代之,拽過缰繩,一夾馬肚,飛也似的沖了出去,在夏媽媽眼前留下一道模糊幻影。
別去!
不能去啊!
不能就這麽進了賊窩,受他們的侮辱啊!
“雲琦!”
……
沈鳶驅動身下福團兒,身旁衛兵問:“怎麽?”
“有中原人。”
衛兵的眼神裏有些不解。“汗王已經不準地方上再騷擾中原邊境了。”他說:“會不會是您聽錯了?這裏都是大餘的俘虜。”
沈鳶擡起眼:“我沒聽錯。”
眸光像一束亮光直直地打上來,衛兵忪怔片刻。“小人去叫人回去禀報。”他說,手還握在福團兒的籠頭上,控制着它。
“那還來得及嗎?”她說。“那些女孩都被帶走了。”
那些朔北士兵急不可耐,她們等不到她派人細細糾察,就要被侮辱清白。
腦海中又浮現出紮那掄起砂鍋大的拳頭擊碎年輕姬妾天靈蓋的畫面,姬妾倒在地上瞳孔放大,與剛剛那一雙雙一閃而過的恐懼的眼睛逐漸融合。
說話間,緩坡下的雪地陷下一個大坑,無數雪花朝天舞,沈鳶舉目望,看到朔北的士兵摔下馬重重落地,一個青年人驅馬向前沖出馬隊,直奔前方而去。
他身後那些朔北人立刻夾馬追擊,十來匹高馬前後疾行。腰刀拔出挺直向天,寒光乍現,于空中劃出無數銀色軌跡。
沈鳶咬牙。
“達裏維欸,先去找楊清元,就說是我的命令。”
“那您怎麽辦?”
“我先追上去,他們不敢傷害我。”
達裏維欸一轉頭,福團兒已沖出視線,沿着緩坡向下朝遠處那奔走馬隊追去。
達裏維欸腦袋一空,待回神,才想起剛才小王妃奔出去的那一刻,給了他一個眼神。
是在命令他,叫他立刻行動,時間緊迫,不容停頓。他跟在王妃身邊許久,她大多和和氣氣說話溫柔,這是他第一次,受她明确的指令。
達裏維欸略一遲疑,調轉馬頭。
福團兒不到六歲還算小馬,但也是岱欽精心為沈鳶挑選的駿馬,邁開蹄子速度一點不落下風,很快就從緩坡的另一側沖到平地,趕上前方那個青年。
寒風呼嘯而過,沈鳶頭上的帽子被吹落,長長的辮子落下來,打在她臉頰,叫她清醒,又叫她迷茫。
岱欽說過,自她嫁過來朔北人再不擅自騷擾中原邊境,燒殺搶掠被禁止,縱使在這中原王朝內亂的時期,他也給了保證。自此,她實現了來此和親的使命,以她的能力,能得此承諾,已經是極大的幸運。
那這又是怎麽回事?!
那些俘虜她略略一眼,至少百來人,看不清長相,但男女老少皆有,平民毋庸置疑。
這些人就這麽在上都被堂而皇之地奴役,那在整個朔北還有多少人得此遭遇?
沈鳶一咬牙,加快速度。
她從緩坡另一側插入,直接越過了後面出列的那些朔北士兵,福團兒跑得快,她便很快追上了那個說着漢語的青年。
兩匹馬并駕齊驅,沈鳶側臉,看到青年身着單薄外衣,臉頰黢黑髒污,難辨五官相貌。他緊緊咬着牙俯在馬背上,攥緊缰繩的手背上一條血線滑下來,髒了鬃毛。
察覺到身旁有人趕上,青年轉過臉,正要祭出的匕首驀然停頓。
遙相對望間,時間緩慢流逝,但路程已行遠。
前面仍在疾馳的朔北人來不及确認身後追他的人是誰,轉手取出挂在馬側的弓箭,扭過上半身,弓尾壓在被他擄來的女孩背上,弓身拉滿。
沈鳶的眼前只閃現一個銀黑色的點,破開凜冽疾風,不過半息已放大數倍,身後拖着長長的箭身,呈弧線軌跡疾速向前。
電光火石間一道強力拉開她身下的小馬,躲開了那支箭。
“抓緊了!”青年道,放開拽住福團兒籠頭的手。
朔北人見不中,正要再掏箭矢,手上忽然插上來一只匕首。“哎呦”一聲,身子一歪,摔下馬栽倒在地。
追擊就此停歇,青年跳下馬,拔出插在朔北人手上的匕首,無視朔北人的哇哇叫罵,轉身去接被他強行帶走的女孩。
沈鳶馬背上直起身,停歇後初始的驚魂未定過去,眼前的景象叫她瞳孔微縮,心頭隐隐漫上寒意!
這個朔北人的目的地,是軍營。
大片大片的營帳拔地起,士兵們走出來站到她眼前,停下動作目光投射,神情均有些許忡怔。
一個大漢抽刀上前,目露兇光。
“放下。”佩刀軍官走出來一把攔住,轉頭問沈鳶:“王妃娘娘,您來這裏做什麽?”
士兵們都頓住。
被層層目光包圍的沈鳶臉頰發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