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霁月

前幾日差點受辱的雲琦送了羊奶過來, 她的臉上還帶着傷,從鼻梁延伸到眼角,紅紅的印記腫脹着并未消退。

沈鳶示意她同坐:“過來坐吧。”又叫玉姿去端了茶來。

雲琦還是站着, 始終保持着君臣之間的禮儀, 只伸手接過了玉姿給她端過來的熱茶,輕聲回了句:“謝謝姐姐。”

玉姿頭一次被人這麽稱呼過, 頓時如沐春風。要知道, 她在宮裏伺候的時候可沒多少人尊稱她“姐姐”呀!

再看眼前亭亭玉立的雲姑娘,有禮數,又端莊,渾身透露着書香大戶的氣質,叫人很難想象她如今在朔北的處境。

玉姿喜滋滋地沖她笑了笑。

沈鳶溫聲問:“在這裏生活,過得難嗎?”

雲琦搖頭:“要早起打水, 喂羊喂馬, 自己制衣服禦寒, 還要學說當地話,從來沒這麽充實過, 一點也不覺得難。要是沒有男人來騷擾, 那就更好。”

美貌固是天賦, 也能成災禍。過去她長在高門大院,是京官之女,身有依仗庇護, 無論如何也不會叫這份姣好面容為人觊觎。而如今一朝失去依靠,孤身立于世間, 那些張狂惡意便能撲面而來毫無阻滞。

更何況是在異鄉, 又是在這亂世。比自立更難的, 卻是自保。

她咬牙:“大不了用刀花了臉, 也能少些麻煩。”

匕首還別在腰帶上,被她攥得緊緊。

“說什麽呢。”坐在位子上的公主卻突然笑了,迤迤然調侃道:“這才哪到哪啊,現在就要花了臉,往後再遇到其他事難道還要斷胳膊斷腿不成?”

雲琦微微錯愕地擡頭,看着沈鳶一時語塞。

沈鳶說:“既然打水制衣喂羊過冬這些事情都不算難,就更不應該為了這樣額外的事煩惱。以後再有這樣的事不要害怕,來找我,若我不在,找撒吉或者玉姿,甚至找我的衛兵,都可以。”她目光微微放亮:“在這裏,有我護着你們。”

雲琦下意識地點頭:“謝殿下。”

Advertisement

沈鳶扶着臉頰歪過頭上下打量雲琦,又說:“不過,你這樣的打扮也确實惹眼,也不方便做事,我叫玉姿幫你改一改,好不好?”

“好。”

日光映着雪光打在圓圓的銅鏡上,玉姿拿着大剪刀熟練地一勾再一剪,一尺半長的青絲斷盡。雲琦擡起臉,那張微黃的銅鏡映出自己的面容,五官展露在短發之下,少了明麗多了英朗,隐約有了父親的影子。

她父親生前,曾予她安逸生活,又授她詩書武藝,開辟一處與世隔絕的閨閣,叫她無憂無慮成長十七年。

這一切,在父親受托送信于汝南王時戛然而止。待到家破的那一日,她才幡然領悟,在那閨閣之外,世界有另一重樣子。

這是雲家人為臣的忠誠,她不會為此抱怨,就像公主一樣。公主也肩負沈家的使命而來,她坐在那裏安然沉靜,從來沒有顯露過怨恨不甘。

想起過去種種,雲琦突然覺得眼睛酸澀,迎着日光仰頭問沈鳶:“那殿下您呢?您在這裏過得難嗎?”

沈鳶怔了一下,而後道:“起初不太好,後來慢慢地好了,就不難了。”

雲琦猶豫一會,又問:“那您還會想家嗎?”

沈鳶道:“怎麽不會呢?我家人還在江南,與這裏相隔千裏,只是我來了這裏就不能再見他們。只要知道他們在家鄉過得還好,我就能放心了。”

她用柔軟的指尖撫去對方眼角的星光,輕聲寬慰道:“只你有機會,還能夠回去的。等這一切結束,你就可以和你的朋友們一起回家了。”

我們還能回的去麽?雲琦心裏想。她忍不住問:“那您呢?”

“我麽。”沈鳶捏捏自己尖尖的下巴想了想,笑起來:“我在這裏侍候汗王,供奉長生天,有撒吉玉姿她們陪我,哪也不去。只是你若有機會,幫我帶信給我父王母妃,告訴他們我一切安好,和他們聊聊我在這裏的生活,叫他們也安心,就好了。”

雲琦應下:“好。”

雲琦走了後,楊清元求見,帶了新的書卷。

“楊大人來啦。”玉姿快步迎上來,熟練地接過他放在臂彎裏的書卷,又幫他撣去雪漬,還擺好了椅子。

小妮子突然這麽殷勤太不正常了。楊清元目光追随着她的靈巧動作,正趕上她擡頭也瞧他。

眼眸彎得快成一條縫了,一看就沒安好心。

沈鳶也是一臉沒安好心的表情,招招手:“怎麽不坐呀。”

楊清元坐下,把擺在旁邊的書拿起來。

“先別講書了,先聊聊別的。”沈鳶小手一推,又把那本書推了回去,支起下巴,彎着笑眼。

楊清元收回手放在膝蓋上,心平氣和:“殿下想聊什麽。”

沈鳶說:“聊聊你為什麽這些天來得少了,也不知道把時間都花到哪裏去了。”

楊清元風輕雲淡:“殿下聰慧過人,已經不需要臣再教什麽了,因而臣來得少了,日常都于殿前聽候。”

沈鳶支高了下巴:“我聽說的倒不是這樣。”

對面兩個小姑娘一坐一站,都亮着大眼睛俏皮地看他,楊清元察言觀色早猜到她們想說什麽了。

玉姿受了沈鳶的命令,隔三差五去照看當初被救下的那些中原平民,能經常撞見楊清元。起初她還沒太在意,後來撞見得多了,怎麽着也得長了心眼。小姑娘稍稍一聯想,心裏就有了猜想,回頭就告訴了沈鳶。

清清冷冷的楊大人居然也有中意的人啦?她們簡直像發現了什麽大秘密,立刻就要探個虛實出來。

眼看這人終于上門了,都暗搓搓地準備逼供一番了。

楊清元卻不緊不慢地又把書從桌子上抽了回來,坦然回答:“雲姑娘的先父原是家父故交,都是掌軍之人,也都受了汪淼所害,這樣的淵源下臣理應多照看。”

豎起耳朵等着聽趣事的沈鳶頓住笑容。“原來…”

楊清元簡短又肯定:“是的。”

沈鳶收了笑。

她認識他許久了,聽他授課聽他寬慰,有時也聽他為她解圍。他們交流許多,但有一樣,他們從沒談過,便是他的家世。

只有很早那次,他主動說起自己的父親打過仗行過軍,讓她有了一個模糊的猜想。

但他不願主動提,她便不會去探究。因她與他畢竟男女有別,還需遵守那點到即止的親近。又因,她隐隐覺得,這是他不願意觸碰的話題。

然而他現在主動說出來了。

沈鳶低聲:“你也是逃過來的,是嗎?”

楊清元道:“家沒了,背上那通敵的罪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若留在中原早晚還是死,倒不如去草原某一條出路。”

掌軍之職、通敵罪名、滅族抄家,這樣的大案曾經轟動過京都,也傳入過淮南王宮中。除了曾與汪淼共掌長風軍的安陽侯,再沒第二個人了。

沈鳶想說什麽,喉間滾動卻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轉眼間對面的楊清元已徐徐展開書頁,擡眸看了沈鳶一眼。“殿下應該不會再對臣刨根問底了吧?”

沈鳶一怔:“什麽?”

楊清元無奈:“人家姑娘家還沒嫁人,您這麽猜想要是被其他人聽去,豈不是會影響她的名聲?”

又不是在中原的高門大戶裏,草原上未婚男女連晚上鑽帳子的事都能做出來,又怎麽會因為這種事影響名聲?

沈鳶沒反駁,只是看他的修長手指捏過那書頁一角,翻過了一頁。

半晌,她松了氣頹然道:“只是想着,她一個人在這裏無依無靠,如果能得你照顧那也不錯了…”

楊清元垂眼翻着書頁:“她不會想着依靠別人的,況且她在這裏還能受殿下的庇護,更不需要旁人。”

“不過呢。”合上書,擡起清朗俊美面容朝沈鳶微笑:“臣看到您給她剪的長發,倒是不錯,沒那麽惹眼就能少不少麻煩。”

又調侃:“只是殿下剪發的手法不好,下次這樣的活還是讓臣來吧。”

想起紮那醉酒亂性那次,楊清元給玉姿剪的頭發,直接讓她頭頂禿了兩大塊,沈鳶不由得“噗嗤”笑出聲,陰雲全散去。

雲琦剛到家,正在喂羊的夏媽媽“嗳”地一聲跳得老高。

“你這是怎麽了?”夏媽媽還以為她受了什麽傷害,扔了幹草沖過來要看她頭頂。看她好端端的,放下心白了她一眼:“好好的幹嘛把頭發剪了?”

雲琦笑道:“公主幫我剪的呢。”随便拿了個頭巾裹上:“你看,這樣是不是就利落多了,一點也不招眼了?”

夏媽媽左看右看,只覺得她英氣了:“這樣看眉眼還真像老爺啊。”又嘆氣:“到底是留了多少年的頭發,多可惜啊。”

雲琦道:“為着方便,這點不算什麽了。”

夏媽媽乜了一眼,嘟囔:“要我說,找個靠譜的大人嫁了,那就什麽不方便都沒了。”

又來了。雲琦洩氣:“怎麽又說這個了。”

夏媽媽說:“到底是能在汗王面前說上話的人,又年輕長得又好看,還是自己人…”

她想到楊大人的風姿,在雪地裏随意一站,面如冠玉風度翩然…大家就都看得癡了。他不僅長得好看,就連心地也善良,每每帶着緊要的錢財和物資來,大家心裏都感激不盡…

偏偏她家小姐不收。

夏媽媽簡直恨鐵不成鋼:“真是沒見過你這樣的,這時候了還擺清高!”

雲琦轉過臉反問:“我們現在缺土地了?還是缺衣物,缺糧食了?”

他們有了購置家畜的第一桶金,又得公主賞賜的沃地種子,待春後便可種上藜麥與黍。雖然比不上故國南方,但已是有了生活的支撐。和以往流亡的境地比起來,其實也不算缺什麽了。

但夏媽媽還是嘆氣:“咱們是女人,比不上力氣大的男人。多年錦衣玉食養着,就連做粗活的力氣都給耗沒了…還是得早點找個歸宿。”

畢竟漠北的苦寒,是真真實實的。

灰頭土臉、饑寒侵體、身上生了凍瘡與厚繭,日複一日歲月消磨。如果從前流亡時還提着一口求生的氣,現在這股氣也要殆盡。

怎麽能不叫人自艾呢?

雲琦低着臉。“我知道你的意思的,媽媽。”她低聲說:“只是我還不想,不想随便找個人嫁了,我還想回家的。”

夏媽媽抹眼淚:“楊大人怎麽能是普通人呀,我看他就能和你說得上話,又喜歡和你說話,你怎麽…再說我們怎麽可能再回的去…”

這簡直就是天方夜譚啊,她家小姐怎麽總這麽犟呢?夏媽媽的眼淚更多了,怎麽抹也抹不盡。

雲琦坐到雪地裏,扯着手裏的幹草。“也許還能回家,我若能見到汝南王,他會為我家平反。”

她目光放空:“楊大人是個好人,但他那麽光風霁月的一個人怎麽可能看得上我,我又怎麽配得上他?他對我好,和我說話,不過是善意憐憫罷了。”

“只我,并不需要別人憐我。”

作者有話說:

感謝在2022-03-28 11:31:59~2022-03-30 11:44:55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天空之景很美好、靜希 5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