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求兵
當初楊清元教沈鳶, 喜歡只在桌案上展開一張地圖,按着地圖講朔北的歷史和傳統。
他能講得深入淺出,就像說故事一樣。沈鳶和玉姿聽得津津有味, 也像聽故事一樣地聽。
楊清元曾說, 教這些“說不定有一天派得上用場”,卻不想這用場最先用在岱欽身上, 是讓她在此刻能明白他的心思。
沈鳶仰着頭看站在床頭的岱欽, 岱欽則伸手撫她發頂。
他說:“周朝如今自顧不暇,恐怕擋不住大餘人的騎兵。大餘人占了中原,下一個要對付的就是朔北。”
“在這草原上,不是你征服我,就是我征服你。一年前他們就想要突襲我們,這個仇朔北人記着。”
“中原受侵, 我必要出兵。若能向西牽制大餘, 說不定還有轉機。”
岱欽語氣平緩, 好像在商量一件平常的事,只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在表明這其中的不容商量。
他只說出兵阻大餘的事, 但神色的威肅卻在表明更多的意圖。
沈鳶凝望他, 将他引而未發的圖謀網羅捕獲。她目光沉如水, 反讓他臉上生出一絲慌亂。
他撫她的手掌力道分明很輕,沈鳶的頭卻不由自主地往下沉,掌上的薄繭粗糙, 硌得她頭皮發疼。
一高一低,一俯一仰, 威懾就隐隐壓了過來。
如果在一年前, 初入草原的沈鳶一定會示弱求饒, 但經過一年的适應, 她已經不會再被吓着了。
她會知道他并不是刻意震懾,只是在特定的環境裏特定的話題裏,他會習慣性地用上君主的口吻,想要強制勸服對方,想叫對方不要反對他。就像是一種自我保護的機制。
沈鳶也沒有反對他。
只是很平靜地答:“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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岱欽蹙着眉頭,半晌方說:“好。”
沈鳶掀被下榻,喚來衛兵:“去告訴周朝來的使臣。”她垂目頓了一下,又說:“就說西北大餘南下入侵,已攻破周朝北境,向東南奔襲。”
在岱欽灼灼目光的注視下,沈鳶一字一頓:“告訴他,周朝危急,當需他應對。”
……
翌日,獨孤侯求見岱欽,果然是為了求兵。
要求朔北的兵往西去,斷大餘的後路。
這是獨孤侯想了一晚上的對策。前一晚紹陽公主派人将這件事告知他,之後他再沒能睡得着。坐在地毯上,身上單單披了一件外衣,左思右想,才終于接受了這個事實。
他前腳剛到朔北,帶着金銀與布帛,送到朔北汗王面前,後腳大餘人就南下中原。這世上,就有這麽滑稽的事情!
坐了一夜後,還是去見了楊清元。
彼時楊清元也沒睡,站在雪地裏,冷冷乜他:“我知道你要來見我。”
獨孤侯道:“沒想到你還願意見我,本想見公主,想想還是無顏以對。”
楊清元挖苦他:“畢竟你還是要臉的。”一句話叫對方啞口無言。
不過來都來了,楊清元也不打算叫他空手而歸:“你是來問我中原的形勢還是來問我的建議?”
獨孤侯嘆道:“有什麽區別嗎?”
楊清元便笑了。“那你還來問我什麽?朝廷的事情,你比我清楚多了。”
“只還想寄希望于各州郡的守軍能擋一擋,實在不行,還有各王國藩王的兵。”
楊清元哂笑:“開國以來,地方的兵力都被朝廷收歸了,哪裏還來的多少州郡兵?而藩王軍,我只怕他們一心只想進京都坐龍椅,卻沒有膽量迎戰外族。恐怕到了最後,只有汪淼手下的親兵還能靠一靠。”
中原的消息都由斥候交到朔北大帳,初來乍到的獨孤侯也只能從旁人那裏得到一星半點的信息。對于朝廷裏的動作,他還一無所知。
因此他問:“怎麽?”
“汪淼帶兵北上了。”
獨孤侯擡了眼,兩人互看一眼,都沉默了。
半晌,獨孤侯嘆氣:“畢竟是打過鞑子的人啊。”瞥向楊清元:“要是他死在大餘人手上,你倒要高興了。”
楊清元轉回話題:“如今是天高皇帝遠,要怎麽做,還得你自己決定。”月光幽幽,他的目光也幽幽。
獨孤侯入仕幾十年,早沒了治國平天下的心氣,本來想着完成任務交差。怎聊年輕氣盛時的抱負,卻在年老氣濁後才得機遇。
向朔北求兵,以解大周危急。
只這年輕時夢寐以求的機遇壓得年老的他喘不過氣。
因他從來就沒自己下過這麽大的主張。
他還想說:姑且再等等朝廷的旨意。又想到如此情形,只怕已等不到朝廷的來信。
楊清元插袖旁觀:
“怎麽做,你決定。”
“朔北的汗王自有決定,不由你控制。只你若談條件,又有公主這一層關系,說不定朔北人還不會做得太過,不至于引狼入室。”
“眼前的事,還得眼前解決。只怕大餘人勇馬快,很快就能破城入京都。到那時,才麻煩。”
到那時,外族亂華,天子受辱,才是真的危急。
獨孤侯心一橫,還是去見了岱欽。好在這回岱欽肯見他。
岱欽坐在位子上,聽他強裝鎮定地說完。
獨孤侯見過岱欽廖廖幾面,每一次他都印象深刻。岱欽眼睛細長深邃,褐色眼瞳掩在深眶裏,盯着他的時候不怒自威,讓他心慌。
獨孤侯适應了許久,因為并不是每位君王都有這樣的氣場,他侍候過兩代大周天子,從沒在他們臉上看到過同樣的神态。
而現在岱欽依舊在看他,卻是微偏着臉勾着唇,竟在朝他笑。
這笑容似曾相識,因汪淼每每就是這麽笑的,似戲谑似狂傲,又城府。
獨孤侯突然醍醐灌頂,竟是岱欽早等着他來!
朔北的出兵有了理由,将來更有條件可談。周朝在下,朔北在上,怎能不叫朔北的汗王志得意滿?
岱欽早等着他來,而他又不得不來。
獨孤侯縱有屈辱,此刻也得壓下了,刻意垂下眼睛,不去看他國的得意。
“你放心。”岱欽雙手搭在王座兩邊,慢慢地說:“唇亡齒寒,這個道理我懂得。”
獨孤侯閉上眼,渾身都是寒的。
岱欽召來臣下,穆沁、巴圖等貴勳将大帳擠得滿滿當當。
“汗王!”
“汗王!”
“你說!我們都聽你的!”
同樣是要打大餘,這次衆人的情緒肉眼可見地高昂。
因這可是給中原救急,将來周朝割地許城還不是順理成章?說不定還能趕跑大餘取而代之,這可比自己苦哈哈地一頭紮進西征裏好處多了!
卸下盔甲享受了幾年富貴日子的朔北王爺們又摩拳擦掌起來。目光投向岱欽,只等他下令親征,他們便欣然跟随。
只岱欽擡起手,指向了人群,人群層層退開,露出站在後面的哈圖進。
“這次,你去。”
太陽又西沉,上都的兵馬在集結。
草原上的人們都驚訝于岱欽的決定,他沒有像從前那樣親上戰場,而是只派了哈圖進。
人們并沒意識到,如今的朔北征服兼并了大半東部草原,從松散的部落正成長為大汗國,如今的岱欽,并不萬事親為。
草原上野生野長的漢子們有自己的一套認知,只覺得朔北越來越像南邊的中原王朝,朔北的君主越來越大袖一擺高高挂起了。
大家不敢說什麽,羨慕又嫉妒撿漏的哈圖進。這肥功勞,憑什麽就給了他?
岱欽站在風裏,看哈圖進的軍隊整裝待發,看騎兵一隊又一隊,大纛栉比迎風揚動。
這麽多年,他與大餘的汗王,都在等一個機會。現在這機會擺在了面前,大餘已經捷足先登,但他還想再沉住氣耐心等一等。
這是一場拉鋸戰,先來後到不重要,順勢而為,亦能後來居上。這是父王曾教給他的道理。
面朝南,西沉的夕陽暖上他的寬闊肩頭。遠眺下,盡是平坦廣闊一望無際,草原上什麽事物都顯得粗犷磅礴。只有西邊那處雪白的帳子幹淨而圓潤,在擁擠的帳群裏十分顯眼,那是沈鳶的住所。
岱欽往這邊看的時候,沈鳶也站在空地上看他。
看他側身挺立,碩大的圓日吊在天邊給他周身鍍了光暈。
看兵馬在前環繞,若他有令他們無不遵從。
看他在巡視,在指揮下令。雄姿英發,是為君王模樣。
大約是過了太久安逸日子,岱欽又願意放下身段待她,沈鳶難免會忽略岱欽的身份,把他真當作尋常伴侶來看。
但對朔北人來說,他是他們的王上,是在關鍵時要依靠的人。他們都仰仗他,他下的每個命令都會直接影響手下的人。
這是一項很耗費心力的工作,此時他必然神經緊繃面容也緊繃。
沈鳶就靜靜地遠觀,知道這種時候她縱有什麽別的想說,也不該去打擾,即使打擾,他也無法允諾。
而她自己想了想,好像也确實沒有什麽可再說的。
玉姿也知道了涼州發生的事,還處在驚訝恐慌中,寒風裏瑟瑟發顫。
沈鳶把自己的鬥篷取下來,給她披上了。
“怎麽好端端的,突然就來了這樣的消息?”玉姿語氣裏有哭腔。
沈鳶嘆氣:“是啊。誰又能想到?”
摸摸玉姿的臉蛋,玉姿又問:“那皇上太後怎麽辦?王爺王妃又怎麽辦?”
大餘人下了中原,現在還離得京都遠,離淮南王國更遠。但是他們兵馬輕快,誰又能料到他們幾時能進京都下江南?
沈鳶實在是不知道怎麽回答玉姿,她自己也在想同樣的問題。
想當初她出嫁時,父母家人俱落淚,為她要告別富足安定,去過暗無天日荒蠻混亂的生活。
又豈料,如今要承受山河風雨的卻是遠在南方的家人。
父王母妃與兄嫂,此時應當也恐懼吧。而他們,又該怎麽辦?
作者有話說:
感謝在2022-04-29 18:28:27~2022-05-01 17:32:34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52449778 30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