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何為情愛
等貪狼君的傷勢好了些,白澤就拖家帶口地把他們全都送回了瀛洲洞府修養,自己則去了一次地府和玉衡君的府邸。
貪狼君重傷的事情,其他七星有權知道;而她下地府,則是為了去驗證自己的某個猜測。
鳶尾留在了客棧,在貪狼君與白澤臨走前還特地找了二人道歉,然後把那個小布包給了閻羅。
“這一次是我連累了大家,”她當時紅着眼框對白澤說道,“裏頭的東西是很好的療傷聖品,請您帶給貪狼君了,就當作是我的道歉了。”
白澤一言不發,看着鳶尾流淚。
“你就真的沒有任何關于那個法器的記憶嗎?”白澤再次鄭重詢問。她不希望鳶尾騙自己,也不希望鳶尾被卷進來。
畢竟當初她收留鳶尾,也只是随手之舉而已。若是因為自己的一時善念,真的傷到了貪狼君與閻羅,那才是真的萬死難辭其咎了。
“沒有!”鳶尾性子溫柔,但也有着草木靈特有的剛烈,“閻羅大人能讓我再見陸郎,已是全了我的執念,我絕對不可能害我的恩人!”
白澤嘆息,答道:“那樣最好。我先走了,你守好客棧,好好活下去。”
鳶尾默默點頭,目送着白澤離開。
回了瀛洲洞府,閻羅也放松了很多,然後他就病倒了,弄得貪狼君和青鸾君手忙腳亂。
其實這場病的起因也不難猜。在過去的大半個月裏,閻羅整個人如同一張緊繃着的弓弦,生怕貪狼君出了什麽差錯。現在貪狼君好轉,他也終于放下心中的石頭,那些原本被他壓抑着的負面情緒與壓力一同上湧,反而讓他有些難以支撐。
好在這些沉疴發于膚表時,也只是一場普通的風寒。加上青鸾君為了看顧兩個傷病員,幹脆住在了瀛洲洞府。有了經驗豐富的醫仙随時陪護,貪狼君心裏也安定了很多。他推了很多天界的旨意,專心留在洞府陪着閻羅。
這種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本來就沒有徒弟重要,若非天道和人間需要,貪狼君也不會特意去做。更何況這一次他也猜到天界作祟,自然也得想些法子讓天界的那群神君吃點苦頭。
貪狼君是一只心胸寬廣的飛廉不錯,但他也是一只睚眦必報的飛廉。
在他決意沐修之後,天界頓時倍感壓力,堆積了許多人間香火的請求。他們實力不濟、人手不足,自然來不及處理這些事務,差點釀成大禍,也讓人間不滿,減少了供奉的香火。
天界的力量來源是人間的信仰,沒了信仰,那些神君自然日子不好過了,只能求爺爺告奶奶地帶了其他法器來了瀛洲洞府,跪求貪狼君出山相助。
不過那些已經是之後發生的事情了。
青鸾君把那個小布包裏的靈丹磨成粉末,給貪狼君和閻羅用了。閻羅喝了青鸾君的藥,睡得比較多,偶爾還會做夢。
那些夢和他的過去、和他遇到的鬼魂相關,讓他覺得有些無從适從。
有時候他會從夢中看到鬼魂的過去,然後醒來,驚出一身冷汗。
午後陽光明媚,貪狼君去找玉衡君商量法器的事情,留下閻羅一個人坐在軒窗邊,看着窗外飄雪,覺得有些迷糊。
屋內香爐裏燃着貪狼君特地送來的香料,幽幽散發着一股清冷的竹香,和他身上的味道一樣,偶爾還能聽到香料燃燒剝落的聲響。
閻羅蓋了一張毯子靠在靠枕上,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
在昏沉的夢境之中,他恍惚間看到了之前那個書生鬼的過去。
書生鬼死前是個凡人,一次機緣巧合之下在山間得了一株鳶尾花。
鳶尾花花色潔白,可惜被蟲害困擾,難以支撐。書生家裏出過花匠,也精于此道,便調配了特制的藥水,救了這弱小的鳶尾一命,後來幹脆把花帶回了家中,細心養着。
幸有貴人相助,鳶尾花過了蟲劫,得以化形,是個衣衫粉白,眉目溫軟的江南女子樣貌。
人妖有別,鳶尾花妖雖然逐漸對書生動情,但是并未靠近,只是偶爾趁着書生不在的時候幫着他清理內務。
有次書生看見了未來得及離開的鳶尾花妖,他也并未出聲打擾,只是細細記住了她的眉眼,為她畫了一張小像,夾在書冊之中。
二人默契地不願相認,就這麽隔着一層紗,共同度過了一段時光。
後來書生中舉,要去入京趕考,鳶尾花妖自覺不該再留在書生家中,便悄然離去。走之前她特地留下了自己的靈丹,然後便随風而去。草木靈的內丹是續命良方,是鳶尾花妖給書生的報答。
書生當時若有所覺,但人妖殊途,他也并未挽留,而是将這段回憶繪作畫卷,收在了家中。
等到書生因意外去世,他魂歸黃泉,困于反魂鈴,故事才戛然而止。
閻羅從朦胧的夢境中緩緩醒來,他摸了一下眼角,感覺有些許濕潤。
鬼仙的天生力量讓他有能力重現所有鬼魂的過去。他在夢境之中反複感受了書生與花妖那未可明說的情愫,覺得很熟悉,胸口也莫名的有些悸動。
閻羅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脖子,發現自己正靠在貪狼君的肩膀上。
貪狼君依舊是一身青衣,頭發松松一挽,帶着霜雪的氣息,應該是從外面回來沒多久。
閻羅依賴他,不由自主地就朝着他懷中滾去。貪狼君有些意外,但依舊從善如流,将閻羅像小時候一樣攬在懷裏,拍了拍他的後背。
“怎麽了?”他聲音有些低沉,意外的讓現在的閻羅感覺心安。
閻羅将臉貼在貪狼君的胸口,感受着他沉穩有力的心跳,答道:“做了一個……我有些沒看懂的夢。”
“那也只是一個夢而已。”貪狼君摸了摸閻羅因為睡覺亂蹭而散開的發髻,抽了根竹簪給他重新束發,“夢與現實往往都是相反的,你不必挂懷。”
閻羅猶豫了一下,還是把夢境之中發生的一切都告訴了貪狼君。
“我不太明白,為什麽書生和花妖明明兩情相悅,卻沒有像以前那些話本子裏寫的一樣,坦露心跡,兩心相許。”閻羅悶悶地問道。
他此刻心中也好像有一股沒來由的悶氣,說不出,道不明,但總憋屈的慌。
貪狼君認真想了一下:“也許是他們都覺得不說出來,對彼此更好吧。”
“很多時候,情愛之事并非僅僅兩情相許,就可決定一切。”貪狼君看這閻羅有些迷惑的表情,決定用一個比較簡單的方式解釋,“鳶尾花妖壽數可與天地同,而書生命數不過數十載。書生死後,花妖要如何活下去,你可曾想過?”
“若是守着回憶,那她就被禁锢在了過去,書生若是真的愛她,必然不願因為自己就讓花妖放棄自由,困頓終生;若是花妖決定在書生死後繼續尋他,但能尋到的只有轉世,轉世之後前世如煙,沒有了那份記憶與情感的書生,真的是花妖想找的那個人嗎?”
閻羅聽着,只覺得胸口更加悶了:“那他們……就注定沒有好結果嗎?”
“這就是情愛的霸道之處了。”貪狼君讓閻羅做好,給他倒了一杯熱茶,“情愛之事,哪裏有什麽理由結果可言,愛上便是愛上了,從不需要解釋,也不看結果。”
閻羅越想越氣不過,可也想不出什麽更好的辦法:“那他們就真的這麽錯過了嗎。”
“錯過有時候并非是錯了,而是過了。”貪狼君摸了一塊糖果塞進閻羅手中,“你說的也有道理,既然情愛難以自制,也沒必要遮遮掩掩,說清楚也是一種勇氣的表現。只是書生與花妖覺得,相比起一時的歡愉,對方的未來更加重要,所以他們都選擇了沉默,這是他們愛對方的方式。”
摸着杯壁尚且溫熱的瓷杯,閻羅頭一次因為思考情愛而陷入了沉思。
他一直以為,所謂情愛,除去家人、朋友之間的聯系,便是話本志怪裏經常寫到的,那種直叫人生死相許的情感。
可今日貪狼君給他潑了一盆冷水,告訴他情愛并非一蹴而就,其中也有着太多的無奈、退讓與可惜,讓閻羅覺得有些迷茫。
“那麽師傅……你愛過別人嗎?”閻羅突然問道,少年缥色的眼瞳盯着貪狼君,裏面有着信任與依賴,也有着貪狼君一時之間無法理解的東西。
但作為師傅,貪狼君依舊誠實地答道:“我沒有。”
“沒有嗎?”閻羅輕聲道,“那師傅為什麽會懂這麽多情愛的事情。”
“有些是作為旁觀者看到的,有些事從青鸾君那裏聽說的。”貪狼君有些意外,“不過這東西,沒有真的經歷過哪能懂得其中滋味。我也只是将我知道的一些旁人的心得告訴你罷了。”
“那如果我說,我喜歡你呢,師傅?”閻羅坐好,怔怔地看着面前的青衫神君,低聲說道。
他似乎猛然間明白,貪狼君是不可能告訴他什麽是愛人之間的喜歡的,因為他也不明白,所以在看故事的時候,貪狼君只會用最冷靜的方式去分析,告訴自己,什麽是情愛的後果。
但如果,看故事的人,已經無師自通了呢?
閻羅漸漸明白了胸口為何覺得悶悶的,因為他和那個書生或者花妖一樣,愛上了對方,卻也不敢說出口。
他期望得到一個好的結果,但是故事裏沒有。連故事裏都沒有的好結果,在現實中更加難得。
閻羅害怕,自己的情感被貪狼君發現,然後被無聲的熄滅。
可他依舊心懷期盼。
這份情感的出現來的莫名其妙,也許是在長久的陪伴之後,也許是在某次促膝長談間,也許是在那次戰鬥中,貪狼君一直将他護在身後的背影。
它就像牆角一株無人注意的小花,在忽略的時間與忽略的地點,已經蔓延開來。
以至于即使是天生不懂情愛的鬼仙,也明白了自己的心之所向。
“喜歡嗎?我自然也是喜歡閻羅的,”貪狼君明顯有些意外,但還是笑着回答,“不光是我,白澤、青鸾君、還有雲夢的那些妖族,都是喜歡你的。”
不,這不是我的喜歡,閻羅看着貪狼君起身給他加了新茶,有些木木地感知着指尖傳來的熱度。
他無聲地在心中喊道,那不是我的喜歡!
但是閻羅看着貪狼君帶着笑意的眼眸,只能忍着那股悸動,強扭着自己點了點頭。
“對,我很喜歡師傅。”他聽到自己這麽說,字字仿佛是從喉嚨間擠出來的一樣。
他喜歡貪狼君。
所以,他不想失去貪狼君。
哪怕只是以師徒關系,也足夠了。
天色漸沉,貪狼君穿了外衣起身:“我今日特地去玉衡那兒,問他要了一個護身符,你先帶着。”
玉質的法器還帶着貪狼君身上的溫度,就這麽落在了閻羅的手上。
然後他離開了院落,只留下閻羅一個人坐在小榻上,看着他遠去的背影。
閻羅拎起吊墜,仔細端詳。
一個下午,一場夢境,已經足以讓他明白何為情愛,也足以讓他明白,為什麽更多的人在面對情愛的時候,選擇了退讓。
他輸不起。
至少,他希望自己還能是貪狼君以後最喜歡的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