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人間有味是清歡

彼是已是人間初春,難得地府案件不多,閻羅和判官合計了一下,決定給自己放個假。

畢竟和鬼差們比起來,他們還有着去人間外勤放松的機會,而作為鬼王兼地府最高層的閻羅卻沒有這個機會,他得一直留在地府,維系六道輪回的運轉平衡,解決那些光靠往生井和三生鏡處理不了的案件。

誰叫世間也就他一人能夠堪破過往呢。

但忙裏偷閑的機會也還是有的,只要貪狼君暫時将天道屏蔽了,閻羅就能出來放松一下,去人間各處轉轉。

這一回也是如此,簡單和鬼差們交代了一下後,閻羅就拉着貪狼君一同去人了人間散心。

他們沒回瀛洲,因為白澤和碎魂一同去了海外尋找仙山探險去了,家裏沒人。客棧的主人不在,自然也不太方便去客棧叨擾,故而閻羅選擇從人間的都城一路南下,沿着當年白澤帶他散心的路線,去了春日裏景色最盛的江南。

他其實還懷着幾份私心:當年白澤說給他留了幾壇酒放在去過的湖畔酒家。現在人間已過盡百年,不知那些酒店家是否還留着,又或者他們是否還會信守當初的諾言。

就當作是乘興而游了。

百年過去,煙雨朦胧的堤岸上景色卻未變分毫:柳枝輕擺,在平靜的湖面上擦起波瀾;桃花盛開,卻因着微風而簌簌晃動,豔麗的花瓣落了一地,被輕輕掃去,重歸塵土。牛毛細雨中,依舊能看到許多江南女子一身青衣,撐着一把油紙傘慢悠悠地踱步,與身邊的白衣書生擦肩而過。

閻羅坐在岸邊酒家的小包間裏,從二樓的窗戶外向下望去,大概是江南多情,他随便看看就能看到幾個有着前世情債因緣的凡人擦肩而過。只是他們此時大多不相識,自然也就只是陌生人的樣子。

他看的久了覺得無聊,幹脆躺在塌上想再眯一會兒。昨日貪狼君折騰得有些狠了,沒睡好,現在趁着人不在,正好補覺。

大概是窗外雨聲淅瀝,閻羅很快就睡了過去。他在夢中無意之間又進了其他人的因緣,睡得委實算不上太安穩,最後迷迷糊糊間還是貪狼君把他從夢裏喚了回來。

從這種累世的因緣夢中醒來,總是讓人覺得頭疼難捱,好在貪狼君自帶着閻羅來人間之後,應對這種情況也熟練得多了。他把人扶起,将清心的法訣點在眉心,又輕輕揉按太陽穴,倒是讓閻羅覺得舒坦了許多。

“怎麽睡了。”貪狼君拍拍他的背,“先吃飯吧。店小二說有着新鮮的鲥魚,我便讓他清蒸了一條,到時候多吃點。”

閻羅無奈地望着他,缥色眼瞳裏寫滿了“明知故問”四個大字。但聽到有好吃的,他還是就着貪狼君的手勁起身坐到了桌邊,看到一桌子湯湯水水、顏色清淡的菜肴,倒是難得有了興致。

在地府過日子,哪有那麽多好吃的,能來碗面條,上面卧個雞蛋,綴幾片菜葉,就算得上不錯了。閻羅在地府呆了那麽久,自然也沒有什麽食欲;來了人間,才把他沉睡了太久的味蕾逐漸喚醒,吃東西也挑了起來。

至于貪狼君,他早就辟谷了,吃不吃也一樣。

夾了一筷子魚肉,挑掉中間的刺,貪狼君把用酒釀和火腿蒸制好的鲥魚放到了閻羅碗裏,見他吃的不亦樂乎,自己也跟着吃了點清湯莼菜和芙蓉雞片。

嗯,味道不錯。

用過午膳,又在屋裏休息了一會兒,見小雨依舊不停,閻羅也不再等下去,幹脆拉了貪狼君一同去酒家。

按着舊時的記憶,二人走在整齊了許多的石板路上,看着路邊的白牆黑瓦,聽着耳邊熙熙攘攘的叫賣聲和吳侬軟語,走進了巷子深處的酒家。

店裏沒人,但是收拾得很幹淨。地方不大,前頭是接待客人的地方,後頭那靛青色簾子後是釀酒的地方。在牆邊立着一排木頭的酒櫃,上面一列瓷瓶排開,明明都是用塞子密封保存的,卻還能聞到濃郁的酒香。

閻羅與貪狼君對視一眼,後者輕輕在木頭的小幾上扣了幾下,倒是叫來了一個青年人。

“買酒?”那青年從後頭匆匆走出,頭發用白布包起,身上一股米香,大抵剛剛是在後頭準備釀酒,“要什麽樣的?”

“來拿以前定好的酒。”閻羅将手中信物遞過去。

那年輕人結果,看的一眼後愣住了。他輕輕摩挲那枚銅牌,良久才道:“請稍等一下,我叫掌櫃來,只有他才知道那酒埋在何處。”

掌櫃的已經年近耄耋,精神頭卻還很不錯。在看到閻羅的那一刻,他整個人都激動了幾分,只是壓了下去,帶着他們去了堤岸邊的一株杏花樹下。

“當初您在我這兒,沒說要什麽酒,只說要最合季的。”掌櫃的示意那青年人挖開樹邊的泥土,露出埋在裏面的深色壇子,“當初釀的是桃花酒,只是時間長了,您也沒來取,酒酸啦,我們就又給您重新釀了。”

“春日桃花,夏日竹葉,秋日丹桂,冬日白梅。”掌櫃的如數家珍,說的卻更像是一個故事,“我們這酒釀了一季又一季,等了一年又一年,您終于是來拿酒了。”

風吹花落,落在閻羅肩頭,可他只是走上前去,眼中缥色愈發濃郁。

“是我來晚了。”

在離開酒家後,閻羅沉默地聽着酒廬關門的聲響與青年低低的哭聲,久久未語。

“生老病死,不必介懷。”貪狼君握住他的手,安慰道,“他壽數已滿,走的無病無災,已是一生圓滿。”

“我只是……覺得可惜。”閻羅輕聲答道,“我未曾想到,他們守着這個承諾百年,代代傳承,從未失約。”

“而且,這才是人世常态吧。”他與貪狼君一同走在街上,此時已是午後,攤販們都回去休息了,街上冷冷清清的,“與天地相比,萬物壽數不過短短一瞬,蚍蜉滄海,又有什麽區別。”

貪狼君沒有回答,只是握緊了閻羅的手。

帶着那釀好的酒,閻羅和貪狼君回了地府。

閻羅看着那個老掌櫃笑着飲下孟婆湯,成了青年的模樣,卻毫不留戀地跳了往生井,重新回到了人間。

“和我說說那段故事吧。”貪狼君開了一壇酒,倒在杯中遞給閻羅。

杯中酒液清透,泛起細小的泡沫,就像人生百态,在浩瀚的天地間,不過泡夢幻影。

閻羅走到他身邊,靠在他肩頭,說起了那段往事。

故事并不複雜,起因不過是當時閻羅心中糾結,白澤又恰好按着貪狼君的想法帶他出去游歷,在開導之後帶着他來了這戶酒家。

她說這家的花酒味道甘醇,是江南數一數二的酒廬,自己定下了不少酒不說,忽悠着閻羅也買了一些。

“你若真的夢想成真,到時候與貪狼君映月對飲,豈不美哉?”

被她說動,閻羅便拿着銀子定了一批酒,還拿了店裏的對牌當信物。

原本他想着,等貪狼君回來,把話說開,若是成了,那就是交杯酒;若是不成,那便是謝師酒。

只是誰也沒想到,這一場對話遲了百年,這一份酒,也因此晚了百年。

喝了酒的閻羅很聽話,這是貪狼君的切身體驗。

一如現在,閻羅只飲了小半壇,就已經有些迷糊了。貪狼君問什麽,他答什麽,倒是把貪狼君不在的那段時間,他心底的想法,都吐了個幹淨。

貪狼君靜靜聽着,在閻羅慢慢睡着後,把他抱去床上,自己則收拾了一下,坐在床邊幫着閻羅批閱公文。

閻羅還是和小時候一樣,喜歡蜷縮在一起睡,看起來小小的一只。他大概是嗅到了貪狼君的氣息,翻了個身,伸手抱住了貪狼君的腰。

望着手腕上的紅痕,貪狼君伸手輕輕摩挲。

終是他虧欠閻羅的多。

閻羅醒來後已經是深夜。他略微轉頭,就能看到貪狼君換了一身衣服,半靠在床沿看書的模樣。屋內燭火半照在貪狼君的側臉,更襯得他面色如玉。

沒多想,閻羅直接伸手摸了貪狼君的臉,後者知道,但坦然接受。

閻羅沒能忍住,親了上去。

貪狼君輕輕啄了啄閻羅的唇角,伸手托住了他的後腦勺,然後将人锢得更緊了些。

那些兩個人都默契地不去提起的話語,在此刻仿佛都消弭在這親密關系之中。

時光荏苒又如何,錯過百年又如何?

他們還有很長的時間能夠一同度過,将過去的遺憾慢慢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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