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憑酒漫舐少年骨(1)

蕭戎歌知道劍潇去了幻影宮時,臉色陰沉了下來,劍潇不在他身邊,否則一定會覺得蕭戎歌的臉色像他從屋頂一眼望去時冥閣裏的毒氣。

“非我族內,其心必異。他既敢與幻影宮主連手,就用他家人的頭來祭奠!”閣中有不服劍潇者立刻出聲。

蕭戎歌眉宇一挑,進言之人脊背一寒,卻聽他不緊不慢的道:“帶劍梨潔。”

不一刻梨潔到了,大方有禮的問,“不知蕭閣主有何指示?”

他将手裏折子一扔丢到她面前,梨潔鎮定自若的揀起,看罷神色絲毫不變。蕭戎歌玩味的看着她,“你怎麽說?”

梨潔合在折子,一目清然,“蕭閣主你相信自己嗎?”

蕭戎歌眉眼一挑,睥睨之色顯而易見。

梨潔便笑了笑,“自信的人可以折服所有人。”言罷便不辭而去。蕭戎歌,他如果沒有足夠的自信能掌控劍潇,令劍潇為其效忠,又有什麽資格作英雄?有什麽資格令他們兄妹追随呢?

蕭戎歌目光清冽的看着款款而去的劍梨潔,忽然覺得這個看似溫婉,時而還犯些花癡的少女竟也不同尋常,目光如炬,一語擊中要害。

劍家的人,當真有些不同尋常。

這時陳沔再次呈上密折,蕭戎歌一看,稍霁的臉色再次陰寒了下來,衆人猶疑之時聽他道了聲,“散了。”便起身離了淩雲閣,轉身一瞬陳沔看見他五指緊叩,似極力壓抑着情緒。

東音密折裏寫了什麽,令一向慵懶自若的樓主需握拳壓抑情緒?

蕭戎歌徑直到了後院,一人獨坐醉書亭卻無心彈琴,東音密折上只寫了十二個字:劍公子中毒,生死不知!

他不是雲舸的弟子麽?雲舸是江湖奇才,奇門遁甲,術法功夫,醫學藥理無一不精,他是雲舸的弟子為何會中毒?況他身上有避毒丹能愈百毒,他因此放心讓他去,竟為何還會中毒?

劍潇已昏迷了許久。

毒已入體內,除了他自己的意志沒有人能救他。雖昏迷,腦子卻一刻也不得閑,夢裏有無數個猛獸在他周身叫嚣舞動,他看見它們一口一口的抓着他的血肉,他們用幻影讓他看到他所走之路的血腥,看到父親的平生冷漠卻在臨死以重任相托,看母親的狠厲的用劍刺入他心髒,看到弟妹的疏離,看到名劍山莊衆人的責罵,看到蕭戎歌的利用與侮辱,男奴!男奴!……

他們用那該死的血緣困住他、利用他,卻将他置于刀尖之上,讓他兩手血腥!

他們只是生了他,卻為何要他承受他們的罪孽?他是個涼薄的多情人,終究割不下那夢幻裏的親情!

那些惡靈在他耳邊叫嚣着:割了這血肉吧,償還了他們生育之恩,從此就再也沒有人能束縛你了,名劍山莊不配,蕭戎歌不配!割了這一身血肉,從些便可天地逍遙!

天地逍遙!看似快意的句子,他卻只感到悲傷。他真的就要割了這一身血肉了?卻忽然聽到一個聲音,那是師父的聲音,下山之時他說:

潇兒,要記住,人生有很多東西,千裏繁華,萬丈紅塵,等待你的是什麽只有你自己去找!

等待他的到底是什麽呢?是親情麽?他太涼薄了,所以從來感覺不到所謂親情的溫暖。

而當蕭戎歌一劍逼至他咽候的時候,他突然想要看一個英雄,于是決定追随于他。可他真的是個英雄麽?他真的值得自己追随麽?而自己又真能追随着他走那麽路麽?那條“黃塵足今古,白骨亂蓬蒿”的路,他真的走得下去嗎?他不喜歡殺人,而他要走的路,盡是殺人!

他不想報仇,也不想殺人,心中亦無所寄,所以生活得太苦。那種苦不是因為負擔,不是因為壓力,恰恰是無負擔、無壓力,因此無所寄。

這樣的生像是飄在天空中的塵埃,漫然毫無目的。不,塵埃還有落的地方,而他,全無一處可容他落身!

因為他不知道他自己,到底為何而生。

以前他還可以看着師父養的小狐貍一天一天的長大,小狐貍生的小狐貍再一天一天的長大,可現在,他看什麽呢?

師父啊,我真的找不到呢!我是不是太沒用了?

掙紮之時一陣清悠的笛聲傳入腦海。劍潇一時只覺似一股清流緩緩注入墨中,只是如此清得一縷,卻清揚的任何黑墨都浸不進去。

那清流一直流,一直流,便緩緩流入他腦海裏,越來越清,越來越清,終于沉澱成一片美好。

亂烘烘的腦海一時便清醒過來,接着他就輕輕的睜開了眼。

似乎睡得太長久了,他緩緩睜眼怕突然間不能适應這光亮,可當微開的目光看到眼前人時,盛夏的陽光似乎都柔和起來了,溫溫涼涼的,像夜明珠的光芒。

那人側坐在他身邊,嘴裏噙着笛,劍潇恍惚間似乎看到有三月的春水從他指尖的笛孔裏緩緩流出,那春水蜿蜒流轉,便成了一闕一闕的詩意,一首一首的音符。笛青碧,水清涼,而吹笛的人,卻是清透的。清透的仿佛暮春的早晨、陽光剛出時草尖上凝聚的露珠。

這樣的男子,一時間讓他忘了時間,忘了處境。

“你……”讷讷出口之時,笛聲這才一停,男子回首,劍潇驚嘆于他的幹淨,容色如洗,眉目欲染,出水荷莖般的秀潔清透。

“你醒了。”他的聲音也是清透的,如早春的溪水。

“你是?”迷茫已罷劍潇記起自己一劍削了骨肉之後便躍身而去,進入山林,而後……

“我是秦笛。”他毫不隐瞞自己的身份,倒令劍潇愣了愣。秦笛的名字他聽過的,是君山眉間一脈惟一一個男弟子,與蕭戎歌一般都是新生一輩最傑出的人物。

但他的出名卻與蕭戎歌大有不同,蕭戎歌是太有功,他卻是太無為。當然無為并不代表無能,恰恰因為他太無為而令人懼怕。如果說蕭戎歌是驚才絕豔,深不可側的。那他就是庸靜平常,清澈見底。

可有時越是清澈見底的東西,反倒令人越是害怕忌憚!

他既然不隐瞞便是已知道自己的身份了,容色頓時冷淡了三分,“你今日救我便是為來日樹敵。”以他蕭戎歌的野心怎麽可能留下這麽個傑出的人物,必然要收為己用,可他這樣的人必然不肯,到時只怕難免一場血拼。

秦笛沒笑,可劍潇覺得他既使不笑的時候,眼睛也是笑的,“我和你一樣。”

他沒有想過救劍潇,就像劍潇沒有想過要救幻影宮主一樣,可到最後他們都還是救了。劍潇救幻影宮主或許是為了怕那些毒物逃逸,可他救劍潇卻全是因為他将避毒丹給幻影宮主時眼裏的光彩。

或許其實那一刻劍潇眼裏并沒有光彩,可是他自以為看見了,便因此而想到要救他。

“你一直都在外面?”他竟沒有發現他潛伏在側,可見這個秦笛功夫也是相當不俗的。

“你到屺山的時候我便在你身邊。”秦笛坦然承認,他好奇到底是什麽樣的少年令蕭戎歌親自前往君山去收服,更好奇如此少年竟降服了蕭戎歌。

他不以蕭戎歌為對手,可同是當世人傑頗多好奇。

他的坦然倒令劍潇惱也不是,怒也不是,便長身而起。他本是躺在一張竹筏上,此時竹筏流到彎折處,他足尖一點便落在岸上,衣帶卷起岸邊的雪白紫薇花籁籁如雨,他略一駐足,竟懶辭別攜劍而去。

秦笛在竹筏之上看到少年楓紅的身影沒入重重綠意裏,終于微微用力叫出了聲,“劍潇,我們還能再見麽?”

作者有話要說: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