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公子如玉矜一笑(8)

劍潇所有的聲音在那一剎哽在喉中,而她只是看着他,首如花顫,眸光欲染,笑靥如碎。

在以後的數十年裏,劍潇都不能忘記這一眼,那樣深情無悔,讓他忽然便相信,這世間還有一些人,不為任何東西而活,只為愛!

哪怕心中再無所寄,只要有愛,便就有一天地!

而活了這麽些年,一直心無所寄的他,在她那一眼中,也終于有了愛的勇氣!如果早已一無所有,何不把這一生都祭獻在愛情上,便算愛情再虛渺,也總比倥偬一生好吧!

青劍從她手中滑落,青石板路一碧如洗,青劍通體碧透,而她的血,殷紅如美人碾碎桃花後新做的胭脂膏,青與紅交織在一起像一副凄美的畫卷,這麽美的畫卷卻刺得他兩眼如燒,頭昏腦漲!

她依在回廊玉欄,眼如秋水脈脈,唇如桃花翕合,卻一個音節也發不出,只是緩緩的搖着頭,仿佛那樣才能表現她的一腔愛意,和愛而不得的痛與悲涼!

而後身子如一片落花般旋轉着,終于找不到歸宿無限凄怆倒在青石板道上。藍色的衣衫仿佛遼遠悠寂的天空,永遠也觸摸不到!

揉碎桃花紅滿地,玉山傾倒再難扶!

“流蘇!流蘇!”蕭戎歌怔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狂奔而來抱住她,桃花眼暴睜如杏,兩目凄絕,吼聲如嘶,“流蘇!流蘇!”

劍潇在他嘶吼中回過神來,身子卻不像是自己的一般動不了半分!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他沒想到她是這樣剛烈的女子,他只是不想傷害她,為何卻害死了她?

蕭戎歌驀然擡頭盯着他,兩眼血紅如烙紅的箭尖,冷凜灼燙的殺氣令劍潇脊背一顫!這次他是真的動了殺氣!他真的想殺他!手不禁就握緊,而蕭戎歌竟只是那麽看了他一眼,竟抱起蕭流蘇徑直而去!

長風吹動他的衣袂獵獵作響,劍潇第一次如此深切的感受到他們之間的仇恨。

——山無棱、江水竭。冬雷陣、夏雨雪。天地合、仇不滅!

流蘇是蕭戎歌一人埋葬的,葬在何處沒有人知道,他抱着她一走便是七天,七天後回來他已恢複正常,每日照舊彈琴下棋,或與眉舒琴歌相和,正常的令劍潇都懷疑那一眼是不是他看錯了。

回廊裏的血跡早已被人打掃幹淨,可每次他走在那裏總是忍不住想起那個女子,那最後一眼,是悲絕,亦是勇氣。可惜物景依舊,佳人不複。瘗玉埋香,散盡風流。

很快便到新年了,劍潇請辭去缙雲山陪師父過年,被蕭戎歌一口拒絕了,想到梨潔和劍淩也沒有再堅持。

吃完年夜飯宴席散了,蕭戎歌卻不讓他走,劍潇因對流蘇之事心中有愧依命留下,閣中弟子次第而走,蕭戎歌依然側坐在椅子上,白玉般的手指把玩着青瓷杯盞,似在琢磨着什麽事。劍潇便坐在下首,眼觀鼻子鼻觀心,作老僧入定狀。

往年陪師父吃年夜飯的是他,今年他沒回,師父只能陪八個小狐貍一起吃飯了,但是飯筷照舊會給他留着吧?想到此他嘴角不由得便浮起了一絲笑意。

師父自釀的果子酒,花釀從來不讓他喝,說是他沒有成年,要是知道自己不但喝了,還把他釀酒秘方都學會了,而且如今已是千杯不醉會是什麽表情呢?定是又惱又不舍得拍拍自己的腦袋。

他不知道自己笑了,但蕭戎歌卻看得清清楚楚。

一直以來他見過劍潇笑過五次,第一次是君山花下會劍時,他自以為必勝,合劍入鞘時,那一笑自信而孤傲,如飛翔九天的鷹,徜徉天地,光芒萬丈。那時他就差點因為這一笑而錯失了先機。也因為那一笑他突然決定不殺他,而是要收伏這個驕傲卓絕的少年。

第二次是那晚在荷塘竹筏上,他看着自己臉上被蚊子咬得包時,孩提般純真單一的笑。也是那一笑迷離了他的眼,讓他此後想起他那勁瘦的肌骨時,都如此的羨念垂涎。

第三次笑是在他答應将東音西律交給他的時候,他紅如梅花的唇輕勾,蕭戎歌那時覺得他的笑都帶着顏色的,就如他身上火紅的楓衣,放肆妩媚,妖嬈邪魅。

第四次是他與白薇在一起時的笑,那樣歡快舒心,如知己重遇,如稚子歡對,便是那笑令站在遠處觀看的流蘇和他那麽妒忌,而流蘇便是因為那笑義無反顧的為其身死。

而這一次他的笑卻是淺白的,眉角眉稍都卸下往日的冷漠防備,蕭戎歌那時然便覺他像一把折扇不經意間被人打開,扇面上畫得是一朵暗夜裏的一朵白蓮,在折扇打開的那一瞬悄然綻放,潔淨無瑕。那麽隐秘,不動聲色的美卻讓驀然發現它的人驚為絕色!

蕭戎歌忽然很文藝的想到一句話:他莞爾一笑,使萬丈紅塵黯然失色!

便是這笑使蕭戎歌在以後的十年裏,自甜卻又自苦的沉淪,如嗅罂粟,欲罷不能。

“往年你和誰過年?”他突然出聲,劍潇毫無防備脫口而出,“師父。”

蕭戎歌桃花眼便是一眯,那麽剛才他那一笑是因為他師父了?是想到什麽樣的事令他笑得那麽溫暖幸福?便是看到梨潔劍淩的時候,他臉上也從來沒有那麽溫暖的笑。

流蘇問他心是否有人時,那一聲“是”一直哽在喉,探子報來的消息,劍潇從三歲随雲舸入山,此後二人一直住在山谷中,一年回家兩三次,性情孤僻從未接觸過外人,更妄論女子,他所愛的竟不是女子,那麽是——雲舸!

蕭戎歌被這猜測吓得一抖!

江湖人一向最是尊師重教,師徒相戀是武林的禁忌,更何況還是師徒之間的斷`袖之戀,如果傳出去只怕劍潇會身敗名裂也未可知!他一向最不齒斷袖之癖,覺得十分龌龊不堪,而想到劍潇,情緒竟莫名的複雜起來。

“雲舸……”他知道江湖上的禁忌倫常劍潇并不在意,只是什麽樣的男子竟連劍潇這都忍不住動心?好奇之下竟還有些酸悶?

“家師名諱閣主慎提。”一時恍惚出口劍潇已警惕起來,蕭戎歌是個極懂人心的人,他從來都是趁你最不戒備的時候問出最關健的問題。

蕭戎歌眉眼一挑,饒有興味,“哦?他只能被你供奉于心是嗎?”

對他的陰陽怪氣劍潇選擇忽視到底,端起桌上的桃花釀一杯一杯的飲着。蕭戎歌一慣懂得讓別人如何識趣的,此時自己竟有些不識趣,戲谑道:“雲舸,駕舟雲外,浮游天地,當真是個潇灑的名字,不知人可如名?”

師父的名字被人如此戲谑的說出劍潇不怒是假,酒盞重重一放,拂袖而去。

蕭戎歌心裏大怒,表面卻不動聲色,“事了拂衣去,也是你那師父教你的臭脾氣麽?”他最恨得便是他這一點!動不動甩臉色給人看很了不起麽?

劍潇并不理會,他一向是“一言不合,一拍即散”的人,沒興趣與他磨嘴皮子。

蕭戎歌也不挽留,聽他淺吟低唱般的對身邊人道:“這酒劍公子不願意喝,去請願意喝的人來。”意味深長的話令劍潇腳步一滞,願意喝他酒的人太多,而他此時所指的是梨潔!

大過年被他留下已是極晦氣的事,竟還遭威脅,劍潇胸中悶氣如火山噴發,鄙夷的看着他,“你就只會利用女人嗎?”

一語勾起流蘇的恨,蕭戎歌倏然起身,拉着他便向白樓走去,“女人還有一點好用,你卻不知道。”聲音竟是陰魅低邪的,劍潇疑惑,欲掙開手被他死死扣住,竟一路半扯半拉的到了白樓。

“你到底要幹什麽?”竟來到他的寝居,這蕭戎歌到底是什麽意思?

卻見他悠然落坐,桌上早已備好了酒菜,他斟酌了一杯,眉舒便進來了,一慣低眉順目的她竟若有深意的看了劍潇一眼,這更令他不解。

眉舒已欠身恭敬的對蕭戎歌道:“已經裝扮妥了。”

蕭戎歌便笑了,看着劍潇的眼神越發陰柔暧昧,劍潇心頭極惱,可被他一眼看過來竟有些臉紅耳赤。果然是蕭戎歌,風月場中的老手。

“嗯。”他略一點頭,眉舒輕輕擊掌,但見簾幕一卷,一只雪嫩的手伸了出來,因是過年簾幕換成了緋色,那雙雪白的手竟像一只小狐兒嬌羞羞的從桃花叢裏怯步而來!劍潇心裏不由好奇這個手的主人是怎樣一番絕色。

簾幕緩緩卷動露出螓首,遠巒翠嶂,雲霞堆疊,劍潇終于明白為何女子的發髻又稱為“雲鬓”。而後是眉,是眼……劍潇只覺自己不是在等一個女子露臉,而是在看一副畫展緩慢打開,那種心情像矮小而渴慕長高的小孩子立在夕陽中,等待時光将自己的影子拉高拉長,無限期許,又心急火燎。

蕭戎歌卻沒有看那個掀簾的女了,他在看劍潇,不是因為事先見過那女子而不驚奇,因為在他眼中劍潇此時的表情比任何一個美色都要動人。他可以淡漠成人間煙水,卻絕止不了對美色的驚豔。

劍潇,你那麽為他守身如玉,今日卻破不破戒呢?

“見過閣主、劍公子。”女子款款行禮,一舉一動,優雅十足,魅惑十足。

蕭戎歌不鹹不淡的一揮手,女子起身,然後眉舒恭敬的對劍潇道:“劍公子請坐。”劍潇便在蕭戎歌對面坐了下來,倒要看看他耍什麽花招。

眉舒便又招呼那女子坐了下來,自己也在蕭戎歌身邊坐了下來。

“叫什麽名字?”蕭戎歌撩了一縷眉舒的發,在指尖繞啊繞,漫不經心的問。

女子恭敬一禮,“侬家沒有名字,望閣主賜名。”

他看着劍潇笑得莞爾玩味,“你今屬劍公子,伺候好了他自然會給你個好名字。”

女子殷勤的斟了兩杯酒,笑靥如花,“侬家敬劍公子一杯。”

劍潇向來對男子冷漠,對女子卻恭敬有禮,推拒不得于是飲了杯。果然對女人毫無防備啊!蕭戎歌的眼神不禁幽魅了下來。

“公子竟喝了酒便賜侬家一個名字可好?”女子手搭在他肩上,低語呢喃。

女色當前劍潇除了別扭她一只手搭在自己肩上外,容色竟絲毫不變!這真是提到“親熱”兩字便臉紅的劍潇麽?蕭戎歌不禁疑惑,還是他真的好男風,對女人沒有感覺?

想到前幾次自己拉他手時他緋紅的耳廓,第一次招他入寝居時他看到自己後一退而出,和那次不經意間的唇齒相觸……蕭戎歌喉節聳了聳,耳根竟也露出可疑的紅暈。

眉舒若有深意的眼若有若無的看了二人一眼,不動聲色。

劍潇終是忍不住拿開女子的手,看了看她與眉舒略為相似的眉,“眉巒。”

女子巧聲嬌笑,“眉如遠巒。果然是個好名字呢。眉巒再敬劍公子一杯。”劍潇再飲一杯,兩杯入喉忽覺腹中一熱,緊接着那熱如火般蔓延至全身,心中頓時一緊。

蕭戎歌給他下藥了?這酒盞裏到底是什麽藥?眼神冷利置疑的瞪着他,卻不知那一眼令蕭戎歌心頭又是一窒:

他白皙的臉泛出淡淡的紅暈,桃花般的唇上尚沾着酒水,雙眸冷利的瞪來卻掩不住欲醉的神色,卻更引起人禁忌的欲`望!想要給他逼到絕境,想要打破他眼裏的冷利,讓欲醉的神色如流水般湧出……

“劍公子似乎醉了。”眉舒在蕭戎歌耳邊低吟淺語,如一盆冷水兜頭潑下,他驀然從驚豔中醒了過來!他忘了今晚的目的,方才那一刻他全忘了!

“既然如此劍潇便在這裏休息吧。”說着優雅起身,攬着眉舒悠然而去。走到門簾之處卻忍不住回首,見眉巒的唇已不輕不重的齧咬着他的頸窩,一路逡巡至他桃花清露般的唇……他只覺心裏又升起一陣酸悶,竟突然後悔讓眉巒在他酒裏下春`藥。

而劍潇此時正冷利的看着他,那冷利漸漸的變成壓抑的難奈,像一只獸幾欲破體而出。

眉舒沒有說話,輕輕的搖了搖他的手臂,蕭戎歌沒有反應,再搖了搖,他依然與劍潇對視,兩人的目光都劍,有磁性的劍,絞在一起。

眉舒眼裏忽升一絲悲傷,為自己,也為蕭戎歌。他沒有發現他自己一慣警覺,便是別人眼珠子轉一下他也聽得見。更沒有發現無論何時何地,他走的時候從來沒有回過頭。最重要的是,他那麽有潔癖的人,就連随侍身側的她都不讓在她床上坐一下,今晚竟讓給劍潇與一個女人厮好。

他這麽破例是為什麽?

因為他已經愛上這個少年了,愛上一個男人!愛上他最痛恨,最讨厭的男人!

“劍公子怕是困得很。”眉舒一向知道何時該言,何時不該言,可今晚她管不了了,任何一個女人看到自己愛的男人垂涎着別的男人都會受不了吧?雖然她只是他可有可無的舞姬。

蕭戎歌終于回過頭來,那一刻眉舒在他眼裏看到了痛苦與絕望!

痛苦自己設下這麽個局,絕望自己竟不敢破了這個局!

甫一放下門簾眉舒便被蕭戎歌一把抱起,重重的放在床上。他的寝居有三間,內間才是他休息的地方,外間是她住的地方,與內間相鄰方便侍候他起居。還有一間則像帝王的龍榻,是他召幸女子的地方。而這次他竟忘了這裏只是她的床。

眉舒閉上眼怕一不留心眼淚便流了下來。蕭戎歌做事從來都是慵懶散漫的,既使在床`第之間也慢條斯理,從容自如。可如今他像是個發怒的獸,粗暴的撕破她的衣衫,虐待般的啃咬着她。

房裏突然傳來一陣女子的呻`吟,極力忍耐,又痛苦歡愉的呻`吟。蕭戎歌所有粗暴的動作都在那一刻僵住,一時間萬籁俱靜。

眉舒卻笑了起來,終于破戒了麽?以後兩人又該如何碰面呢?

越是寂靜,卻越能清晰得聽見內間低泣的呻吟,粗重的喘息,甚至連汗落下的聲音都如此清晰。

蕭戎歌的臉色蒼白如死,仇恨愛情在眼裏交替出現,如天空中的星子時隐時浮。眉舒該是高興的,他永遠也不可能得到他心愛的男人,便只能一輩子陪着她,可這時她為他心痛!

愛上一個男人,愛上一個世有仇怨,害死他妹妹的男人!這種痛苦要如何承受?

半柱香後門簾一卷,劍潇似乎出來了,蕭戎歌僵死的身子忽然便冰釋了,竟衣衫也不披的跑了出去!眉舒裹着被單跟了出去,房門外兩個男人四目相對,如刀如劍,卻各有光華萬丈。

劍潇的衣衫是半解的,頸間鎖骨殘留着眉巒齧咬的痕跡,嘴角沾着她的胭脂,臉色潮紅,顯然春`藥并沒有發散完。蕭戎歌衣衫更見零亂,坦胸露腹,汗水淋漓,任何人看了都要遐想無限。

他們那樣對視下,眉舒忽然覺得她們該退下了,一個激`情未退,一個春`藥未解,兩個相愛的人相遇,幹柴`烈火,如魚得水,哪有她們的位置呢?

良久,劍潇憤然而去,“無恥!”

蕭戎歌的身影在那一時頹敗了下來,如霜打的茄子!他無恥,他怎麽能不無恥呢?

內間眉巒蜷縮着身子卧在地上,冬天的地面冰冷寒涼,她的姿态看着讓人只覺溫暖幸福。血染紅了衣衫,那是處`子的血,她甘心情願為那個少年而流。

蕭戎歌只覺心難受的比流蘇死時還要厲害。竟一刻也呆不下去,悵然而去,卻在後院的湖泊裏看到了劍潇。他正用冰冷的湖水解身上的春`藥。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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