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倉惶
出逃的路倉惶而無措,那身昔日作為榮耀的兵服已是不能再穿了,小六子裹着一件半舊的土黃色布衫縮着肩膀走出安平縣城門,天色陰沉,城門內外全是從下游逃來的饑民,幾日的大雨連帶着沖刷下的黃土淤積在城門外,四處皆是狼藉一片。
城外更是擠滿了拖家帶口的外鄉人,大都趕着驢車或是騾車,牲口糞便的臭氣混雜着淤泥腐朽的氣味刺鼻至極,小六子停住腳步,怔怔地回頭望了一眼安平縣的城門,所看見的只有陰郁、破敗和絕望。
跌跌撞撞地沿着道路走了大半日後,小六子漸漸慢了腳步,他并不知道還要走多久,也不知道前方是什麽去處。暑熱包裹了他的頭臉和全身,雙腳大約是被磨出了水泡,痛得難耐,他已無暇去顧,一路上看見倒伏在路邊的屍體不少,他知道若是停下腳步,說不定很快也會和他們一樣。
就在意識徘徊着将要模糊起來的時候,身後的路上傳來馬蹄濺過泥漿的聲音,那象是一個大戶人家的遷徙,零零總總連着有四五輛車馬,前面兩輛蒙着綢帳的馬車大約載着主人,後面則是三乘堆滿箱籠的騾車。小六子直着眼睛看着這些車馬從面前依次跑過,到最後兩輛的時候,他一眼瞧見車尾擠着幾個衣着破爛的少年,看着是乞兒的模樣。他想了想,也放開步子向着最後一輛騾車追了上去,那車跑得并不快,他很快就攀上了車後的橫木。趕車的馬夫似乎見慣了這些扒車的小鬼,連句呵斥也沒有,就任他躺到馬車後的陰影裏去了。
車隊在一個潮濕泥濘的小鎮上停了下來,這車箱籠被卸下之後,小六子便被毫不客氣地趕了下去。這兵荒馬亂的時節,物價一夜瘋漲,稍稍一頓吃食便花去了小六子腰間的銅板,他不敢去客棧住宿,小心翼翼地捂着懷裏那塊碎銀跟着先前那些乞兒走進了鎮外的破廟。
這廟宇大約是年久失修的緣故,一片斷瓦頹垣,廟裏已擠了十來個人,看模樣都是乞丐,只有歪倒的佛像後有個年輕人衣衫倒是齊整,半閉着眼睛端坐在那,從頭到尾眼皮也不曾擡起一下。幾個乞兒眼神怪異地看了跟在身後的小六子一眼,沒有人搭理他,他也不多話,安靜地尋了處角落躺下了。
夜半,小六子被驚醒了,一只手不知什麽時候已探進了他懷裏,他一把按住,低喝道:“你做什麽!”
那手掙紮起來,黑暗中有人道:“你們快把他按住。”
四五雙手立刻抓住了小六子的手腳,混亂中他已辨認出圍住自己的正是那幾個乞兒,其中一個正慌慌張張地去摸他身上的那塊銀子。小六子一個反手就把按住自己的那個手腕擰了過去,随着幾聲哀嚎,剩下的那幾個也陸續被他踢了開去,這突兀的動靜早把廟裏的人吵醒了大半,有人喝罵着點起蠟燭:“大半夜的,吵什麽吵!”
“這小子偷我們錢!”一個乞兒嚷道,其餘的立刻附和起來。
“明明是你們!”小六子被反咬一口,怒火中燒,上去就要揍那乞兒,卻冷不丁被一根棍棒擊中了頭。
“小兔崽子們,都滾出去!”被吵醒的乞丐們紛紛罵道,挨個扔了東西過來。
那幾個乞兒立即挨着牆根溜了出去,小六子連挨了兩下,也只得咬牙退了出來,按着昏昏沉沉的腦袋斜坐在門外。
不知過了多久,幾聲騾馬嘶叫把他從昏睡中吵醒,廟外有個馬棚,幾個喂馬的仆從閑聊的聲音隔着栅欄傳了過來。
“安平縣可是倒了大黴了,聽說這次處決的那些人比以往十來年的人都多呢!”
“可不是,誰叫他們得罪了那位王爺,乖乖,一句謀反一下子幾千條人命……咔嚓!”
“聽說那個團練胡教頭家老婆還大着肚子,安平縣令都不敢去求赦令,也一并被斬了。”
那人後面還咂着舌頭說了些什麽,小六子已聽不見了,他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卻被草叢中的藤蔓絆了一跤,額角撞在碎石上被劃了個口子,幾滴通紅的血落在蒼白的石子上。他低頭望着那幾點血,忽然嚎啕大哭起來。
“又是你這小子,”破廟大門被人推了開來,只聽他戲谑道,“昨個晚上見你打架贏了,怎麽清早又哭上了。”
小六子揉了揉眼睛,莫名其妙地回過頭,卻是那個昨夜在廟中休息的年輕人,他不願與這人多話,只憤憤扭過頭去,胸腔因為遏制不住的哽咽還在微微顫抖。
“喲,不理我?膽子不小嘛。”年輕人哼了一聲,揚起右手,剛要從後面給他一下,就聽栅欄外響起一陣淩亂的馬蹄聲。
“那賊人的馬在這!”說話的人略有些氣喘,聲調卻是振奮,“他定在這附近。”
“不錯,”另個人接口道,“附近的客棧都沒有影子,莫非他藏身在這破廟裏?”
“師兄,進去瞧瞧麽?”
“好,四師弟看着馬,你們幾個跟我進去。”
在這幾個人說話的時候,年輕人臉色已微微一變,他推了小六子一把:“別哭了,幫我個忙。”
栅欄的門被一腳踹了開來,進來的幾個人都是西北裝束,佩着長刀,擡眼便對小六子道:“小子,這廟裏有人麽?”
小六子察覺肩膀上的手緊了緊,答道:“有十來個人在裏面。”
“哦?”問話的那個立刻就要走進去,卻被同伴攔住,“小子,你身後那是誰?”
小六子一側身就把身後的人讓了出來:“我舅舅,他眼睛看不見,我正要帶他去附近要飯。”
他身後那人身形瘦高,披着塊破麻布,臉上髒得不像話,雙目都是死灰,顫巍巍地把手按在小六子肩上,微微傾着身子用耳朵對着他們。
“去吧去吧小要飯的。”領頭的那個興趣缺缺地對他揮了揮手,“兩位師弟,你們去堵住後門,別讓賊人溜了。”
小六子垂着頭,領着那人走出栅欄,便看見外面小路上立着五六匹高頭大馬,旁邊站着個矮個子,與方才那些人一路裝扮。那矮個子瞥了他們一眼,突然露出驚駭的神色,張大嘴巴還沒叫出聲便無聲無息地倒了下去。
身後的年輕人早掀去了那髒破的麻布,雙手在眼皮上一揉,卸下那兩片白翳,只有臉上還殘留着些污痕,他上前兩步拔下矮個子喉上的銀葉飛镖,揚手拉過最近的一匹褐色駿馬就騎了上去,随後伸手向小六子道:“上來。”
騎在馬背上離去的時候,小六子還沒反應過來似的望着後面:“你把那個人……殺了麽?”
“不錯,”年輕人毫不避諱地承認道,“殺了又怎麽樣,大不了等他們來尋我報仇。”
報仇,這兩個字落在小六子耳朵裏,仿佛響了個霹靂,把他從這幾日的混沌裏驚醒了。師父、師母、未出世的小師弟、團練裏那些親厚的師兄弟們,一夕之間全都死了,他們的仇該由誰報呢?只有我,這血海深仇只有我來報。他心裏暗暗道,手都不自覺擰成了拳頭。
“怎麽剛剛見你反應不錯,現在又成了個聾子,”年輕人叫了他幾聲不見回應,不耐煩地擰了把他的耳朵,“你要去哪裏,我不欠人人情,送你一程。”
“去哪裏……”小六子喃喃道,他方才明亮起來的瞳孔又漸漸黯淡了下去,放眼這天下舉目無親,報仇無門,又該去哪裏呢,“我……”
“快說啊。”年輕人不耐煩地催促了一聲。
有個地方,那裏有他見過最美麗的景色,還有,他最想見的人。小六子張了張嘴巴:“我要去……太虛宮。”
“太虛宮?”年輕人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還不如去普陀寺,這附近受了災的全都往寺廟跑,都知道大和尚會舍粥。那些太虛宮的道士摳門得緊,從不給救濟,你當真要去那?”
小六子只用力點了點頭。
“好吧,那就太虛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