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輾轉
隔了一年多,太虛宮山門前仍是舊景象,小六子卻已不再是那個先前的懵懂少年了,同行兩日的年輕人始終沒有提起過自己的名姓,一到山門前便毫不客氣地把他推下馬去,輕笑一聲道:“小子,塵世中茍活不易,你好自為之。”
小六子一瘸一拐地爬了起來,他這些天受了暑氣,兩腿生了熱瘡,痛癢難當,連走路都有些困難,好不容易來到太虛宮門前,卻見這裏大門緊閉,門外連半個人影也沒有。他強撐着上前拍響沉重的門環,過了許久,才有個道童開了條門縫,向他掃了一眼便道:“本道宮沒有吃食施舍,你去旁的地方看看吧。”說完便要關門,小六子忙一手撐住:“我不是讨飯,我……我是安平縣胡教頭的徒弟,我叫……”
他還沒來得及說完,那道童便翻了個白眼道:“什麽胡教頭李教頭,我不識得。”
“那天德道長呢!”小六子情急之下報出了師祖的名號。
“天德道長?”道童搖了搖頭,“開春時患了時疾,如今已仙逝了。”
小六子雙腿一軟,幾乎跪了下去,他從不曾料到,無望之中竟還能如此絕望。那小道童看他臉色慘白的模樣,又要關門,卻聽身後有人道:“門外是誰?”
小六子聽見那聲音,登時退了兩步,他如今身着破衣,滿面塵土,實在不知該用什麽面目再見他,心裏又是膽怯又是期冀。
道童立刻道:“回禀雲弘師兄,門外是個小乞丐,我正要打發他走。”
隐約聽雲弘“嗯”了一聲,然後一片白色就從門後閃了出來,他依舊穿着素色的道服,如同記憶中一般的高潔沉靜,那淡漠的眼眸一擡,正與小六子對視上。
小六子又退了一步,腳下一滑便跌坐到了地上,他不知此間重逢該說些什麽,他甚至害怕雲弘過來攙扶他時自己身上的泥土會弄污他的衣襟。
雲弘卻很快轉過了視線,回身向道童道:“那乞兒看着可憐,把這個給他吧。”
道童走了出來,擡着下巴道:“哎,算你運氣好,碰着我們師兄,這串錢送你了。”他伸出胖胖的短手來,卻遲遲不見對方來接,便賭氣将錢扔到對方面前,轉身回去把門狠狠關上了。
銅板挨個從串錢的繩口落下來,四散地滾了一地,小六子癡癡地撿起一枚,透過那銅板孔洞裏看向太虛宮的大門,那門也渺小起來,仿佛只容得下方才那抹白衣,風一樣飄回了那門裏。這場只有他獨自尴尬與期盼的重逢,雲弘竟已是不認得他了。
小六子花了七八日的時間,一路走到了一個叫做黃橋縣的小城,在路上,一個接一個地用掉了雲弘給的那些銅板,當到達這縣城時,身上只剩下懷中那塊小小的碎銀,但即使被捂得發熱,他也不想把這個花出去。雙腿上的熱瘡因為沒有料理的關系,愈發嚴重潰爛,走走停停,最後只得無力地靠在一個鋪子門口休息。
他身後是間規模不大的米鋪,正值傍晚吃飯的時候,鋪子裏的夥計都聚在門口吃飯,飯菜的香味惹得小六子愈發饑餓難耐。他靠在門檻上躊躇着該如何張口讨要的時候,肩膀忽然被拍了拍,一個膚色黝黑的小姑娘端着碗熱騰騰的米飯放到他面前,然後抿嘴一笑就走回了鋪子。
小六子連謝也忘了說,幾口就把那碗飯吞了個精光,這才稍稍恢複了些力氣,他拖曳着腿走進米鋪,将空碗放在低頭打算盤的掌櫃面前。
掌櫃并沒擡頭,只微微點了點:“沒吃飽讓翠妞再給你盛一碗。”
小六子低低道:“不必了,多謝。”
吃飽了飯的夥計們已開始前前後後忙着搬卸貨物,小六子杵在這也覺礙事,便默默走出門外,誰料一個夥計笨手笨腳不知撞到了哪裏,兩大袋米兜頭向他撒了下來。小六子一把撞開了他,随即足尖一挑,傾過身将那兩個米袋接個正着,他随胡元臻習的內功底子甚好,抗兩袋米倒是輕巧。
等他把米袋送回鋪子,那掌櫃不知何時已擡起了頭,看着他道:“這位小兄弟,留在鋪裏給我做夥計怎麽樣?”
小六子就這麽留在了這個周記米鋪做了幾個月的夥計,掌櫃家女兒翠妞待小六子十分好,用米湯替他擦洗生了瘡的腿數月,那惡瘡漸漸地好了。他在鋪子裏雖然話不多,做事卻勤快麻利,每日幹的力氣活足足抵上旁人兩三倍,由不得掌櫃喜歡他,沒過些日子甚至問起他的生辰年月,看樣子若不是他年紀小都想招他入贅才好。
很快又到了年底,米鋪的生意愈加的忙,這日接了一筆單子竟一口氣要了十車的米,周掌櫃喜不自勝,忙領了好幾個夥計将米送到錦州城這家大戶去,作為鋪子裏能幹的夥計,小六子自然也被派了去。
錦州城鄰近黃橋縣,清晨出發黃昏抵達,訂米的是錦州城赫赫有名的江南镖局,老遠便能瞧見那氣派顯赫的院子外插着镖旗。
“這就送來了?就數你家鋪子手腳快,”一個看着像管事的老頭向周掌櫃笑道,“快,讓他們把米卸了送到庫房去。”
足足十車的米,光搬卸就花費了半個時辰,庫房位于镖局後院最裏間的屋子,小六子扛着米袋剛走過穿堂便聽見偏院裏有人聲音低沉地說道:“這趟镖可是大票,要送去都城給攝政王爺的賀禮,你們幾個接镖時都小心些。”
攝政王這幾個字冷不防落到小六子耳朵裏,激得他一陣心悸,他用力咬了咬下唇,低了頭仍去卸米,暗地裏卻細細打量了起來,後院裏來來往往不少镖局的人,有一人卻顯目得很。那人約莫四十出頭的年紀,束袖,紫袍,身形十分雄壯,眉宇間氣度不凡。小六子悄聲向庫房的幫工問道:“那個大叔是什麽人啊,看着好生威風。”
幫工沖他豎了個拇指:“小兄弟有眼力,那是我們鄭總镖頭,他那手好刀法在整個錦州城都是赫赫有名的。”
小六子微一點頭,待卸下身上米袋便向那位鄭镖頭奔了過去,随後直直向他跪了下來。
鄭镖頭顯然被吓了一跳,愕然道:“你……你是何人,要做什麽?”
“镖頭,我是周記米鋪的夥計,求您把我收入江南镖局門下。”小六子俯身磕了個頭,又擡頭望向他。
“米鋪的夥計?”鄭镖頭微一皺眉,“你若是想做幫工,該去門口問問管家才是。”
小六子搖頭道:“不,我想做镖師。”
這下子,院裏看熱鬧的全都哄堂大笑起來,鄭镖頭也啞然失笑:“孩子,你且起來,回去練兩年功夫再來找我。”
小六子不肯起來,抱拳向他道:“鄭總镖頭,我自幼習武,師從太虛道宮,數月前家中突變,落魄至黃橋縣,這才在米鋪裏栖身。”
鄭镖頭慢慢收起了笑臉,問道:“你當真師從太虛宮,又為何落魄?”
小六子悄悄轉了轉眼珠,緩聲答道:“我父母原先在衢州經商,因我先天不足,身體羸弱,故而把我送入太虛宮習武,拜在元朔真人門下。今年年初,母親思我心切,又把我接回家中,原想一家人去都城游玩些時日,誰料在山嶺間遭遇匪寇,父母為了護我被賊人殺害,我……”
他說的雖是虛話,但心中想的卻是師父師母的遭遇,眼中不自覺流下淚來,聽得鄭镖頭也變了臉色,上前一步将他扶了起來。
小六子含淚道:“我雖寄身在米鋪,卻也時時惦着父母之仇,不敢碌碌無為終了此生。早間便聽說江南镖局鄭總镖頭是大大的英雄好漢,我想拜入镖頭門下,增長見識,也多學些本事,将來說不定能尋着機會,為父母報仇。”
鄭镖頭沉默着摸了摸他的頭,半晌才道:“孩子,你身世苦楚,但我镖局從來只憑本領說話,你想入我镖局,就要先拿出些真功夫給大夥瞧瞧才行。”
小六子後退一步,躬身道:“請镖頭考我。”
“好!”鄭镖頭見他幹脆,先誇了一聲,随即喚道,“小李,你與這小兄弟比試比試。”